这么多年过去，陆承安对于老何为救他而死早已释怀。

    当兵打仗，哪有不死的。

    他身边的同袍，死的还少？

    只不过虽然早已释怀，但陆泽安但凡有空闲的时候，便总想来这座衣冠冢前坐坐。

    说说自己不想与人说的心里话。

    一边烧着纸，一边絮叨：

    “老何，听说前线很多战死的将士都被封了阴神。”

    “我去礼部的问过，封神的名单里有你。”

    “可是...”

    说到这里，陆泽安抬头看着那块他亲手刻下的墓碑，有些埋怨道：

    “这些年，你怎么从来都没向我托过梦？”

    “陈将军被封了都城隍，陈亢那小子都在梦里见到过他的父亲，你怎么就愿来我的梦里？”

    “是不认我这个徒弟？”

    ......

    不远处，一株苍翠挺拔的杨树下，陆承安静静地看着大哥絮絮叨叨的模样。

    而他身边，正有一团常人肉眼看不见的阴影漂浮。

    似乎是听到了陆泽安的絮叨，那团阴影缓缓凝聚成一名身穿战甲的老卒。

    向着陆承安躬身一礼，歉意道：

    “城隍座下掌律使，见过圣人...”

    陆承安微笑着摆了摆手道：

    “何律使无需多礼。”

    已经是阴神之身的老何看了眼不远处的陆泽安，欲言又止。

    陆承安轻轻点头，温声道：

    “何律使不必介意，我能理解。”

    听陆承安这么说，老何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知道，原本以他的功德和战功远远轮不到封神的机缘。

    朝廷之所以会在他死后封他为城隍座下的掌律使，完全是因为他曾是陆泽安的入门师父。

    而陆泽安又是眼前这位一手开启封神时代的圣人的大哥。

    每次陆泽安来他的衣冠冢祭拜他时，他都会在这里远远望着。

    并非是老何不愿给陆泽安托梦，只是阴司神明早有铁律，阴阳两隔，除非是赏善罚恶，否则阴神绝不可与活人接触。

    毕竟就连城隍大人也只是在他被封神之前与家人托梦交流，封神之后，便再也不曾逾越过。

    他身为掌律使，更应该恪守己身。

    而另一方面，老何也希望陆泽安不要再执着于过去，好好向前看。

    陆承安理解老何，这阴阳相隔的铁律本就是他定下的。

    神明之身带着难以想象的因果，若阴司神明频繁干预阳间之事，势必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陆泽安坐了许久，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打算烧完最后一叠纸钱就回去。

    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吹散了纸钱，向远处飘去。

    陆泽安连忙起身去捡，正好看到从杨树下走过来的陆承安。

    陆泽安愣在原地，下意识眨了眨眼，惊喜道：

    “承安？你...你回来了...”

    陆承安伸手捡起脚边的纸钱向陆泽安走去。

    正要行礼，陆泽安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开心道：

    “好好好，回来就好。”

    陆承安躬身笑道：

    “大哥，我回来了...”

    陆泽安有些激动，看了眼手里的纸钱道：

    “我烧完最后这些，咱们就回家。”

    陆承安点了点头，从大哥手里拿来一些一起烧。

    就在他把纸钱扔进火堆里的那一刻，站在杨树下的老何忽然莫名一震。

    心底忽然响起陆承安的声音。

    “愿我兄长陆泽安，能得偿所愿...”

    一缕精纯到难以想象的香火愿力凭空降临。

    老何整个身子几乎瞬间被撑大了好几圈。

    他满面惊容，惶恐不已。

    对于他们这些册封的神明来说陆承安毫无疑问就是那至高无上的圣人，是与北齐天子同等地位的存在，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承安在神明的心里比天子的分量还要重。

    然而此时，这位圣人竟然向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五品阴神许愿。

    光是这份香火愿力便让他几乎难以消化。

    老何不得不竭尽所能，将一大部分的香火愿力分散到与自己神位伴生的一本阴司律令法典和一条缠绕在腰间勾魂夺魄的锁链上。

    只是几息之间，这两件神器就变得熠熠生辉，展现出远超于五品阴神该有的神威。

    就连都城隍陈长河以及手下两位阴阳判官都被惊动了，身形瞬间出现在老何身边，惊声问道：

    “掌律使，有何大事发生？”

    就在刚才，祂的城隍神域都在剧烈震动，仿佛有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在动摇神域的根基。

    但冥冥之中，祂却分明感觉到这竟是一场天地的机缘。

    老何此时终于勉强稳固住了那暴涨的香火愿力，惶恐中带着一抹惊喜回道：

    “禀城隍，是陆圣人...”

    陈长河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烧纸的陆承安，陆承安也感应到祂们的出现，转过头冲这边微微一笑。

    陈长河恍然大悟，连忙率领其他几位阴神躬身行礼。

    听老何说完缘由之后陈长河以及阴阳判官都忍不住一脸羡慕的看着老何。

    神道开辟之祖的圣人竟然向他许愿，这种机缘，恐怕极有可能会是祂们这些香火神明中独一份了。

    老何也有些不好意思，捧着自己的伴生神器，支支吾吾道：

    “城隍尊神，这本法典...”

    陈长河立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立即摆手严词道：

    “此乃圣人赐予你的，天下谁也拿不走，自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圣人的期许。”

    老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陆承安，心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一众神明再次向陆承安躬身行礼，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张纸钱烧完，陆泽安随手折来一根树枝，在纸钱燃烧的灰烬外围画了一个圈，然后拍了拍手笑道：

    “老何，今日我兄弟回家，我没时间跟你絮叨了，你要是在下面想喝酒想吃肉了，就大方点直接给我托梦来说。”

    “好了，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陆泽安一把搂着陆承安的肩膀，有些心疼道：

    “在外面这么久，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回来，一定要多住一些日子。”

    陆承安笑着点了点头道：

    “好，都听大哥的。”

    陆泽安快意一笑，朗声道：

    “走，回家喝酒去，前年老冯还送了两坛精酿，就等着你回来喝...”

    兄弟俩步步远去，徒留清风在坟前吹拂。

    带着那一堆纸钱燃烧的灰烬，缓缓旋转。

    只是不管风从何来，向哪去。

    那飘起的灰烬却始终离不开那个只是用树枝划拉出来的小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