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

    电子厂小区陆陆续续有人回家，想来应该都是收到了第二波解禁消息。

    瞅见不似常人的程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绕道走。

    这当口还敢出门的，要么是想搏命上位的狠角色，要么就是身负特殊任务的人。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他们这些普通居民能够招惹的。

    “先生，宵禁一个小时后就要开始，两个小时后我们也要撤离，届时缓冲区警戒将由血龙军团接管，如果您没有特殊通行证，请在九点前回家。”

    门口守着的警卫没能认出程野，连忙上前提醒道。

    “嗯。”

    程野轻轻点头，没有拿出徽章询问检查官身份能不能无视宵禁。

    宵禁本质是保护居民的屏障，而非人权限制。

    血龙军团一旦入驻，意味着第三波全体消息即将解禁，缓冲区势必会爆发一波混乱。

    到时候就算没探查清楚情况，他也会立刻回家，躲着等到感染潮爆发。

    沿着路边小道往前，街上行人脸上大多笼罩着一层晦暗神色。

    毕竟能住在A、B、C三个片区的，多半是在缓冲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有很大一批人都是13年前的幸存者。

    “先生，请止步，前面已经被应急防疫署划为禁区，只能出，不能进。”

    距离天元商城还有两个街区，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卫便走了上来。

    “当然，除非您能提供居住在里面的证明。”

    “唔”

    程野默不作声，从兜里摸出检查官徽章。

    警卫队长脸色一变，在防务通验证过后却摇头劝阻道，“检查官大人，恕我直言，现在这里面就是个火药桶，您还是别进去为好，他们内部有自己的一套运转规则，外人插手不得，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自己的规则？”

    “是啊，”队长挠了挠头，面露难色，“自从十多年前废除隔离式区域防疫规定，缓冲区就成了这副模样，每个大型社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话音未落。

    不远处的天元商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敲锣打鼓声。

    听起来不像是惧怕感染潮来袭，反而在庆祝什么似的。

    “您瞧，就是这样。”警卫队长苦笑道，“这群人脑子都有毛病，我们正常人很难理解的。”

    “我能进吗？”

    “能进是能进，就是.”

    “那就让我进去看看。”

    程野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没有感染潮的时候，幸福城就和他印象中的刻板废土一样，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点。

    可随着感染潮来袭，这里发生的一切，正在快速偏离他对废土世界的固有认知。

    世界不再按照刻有的死板规则运行，一切都变得鲜活真实了起来。

    “好的。”

    警卫队长咬咬牙，“按照规定，我们无法进入，但只要您拨打01110，周边的警卫会立刻进入支援。”

    “多谢。”

    程野颔首道，接过徽章准备往前。

    忽的腰间防务通响了下，他拿起瞥了眼，没想到是秦峰的信息。

    “早点回家？”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位秦研究员倒是还记得他。

    一路穿过数道关卡，守卡警卫的目光里都透着好奇。

    显然没人料到这节骨眼上，竟还有检查官要往社区里去。

    “大人，现在是最后一道关卡，过了这里，现在这个特殊时间点，您最好.遵守里面的规则。”

    远远已经能看到天元商城的招牌，又有警卫走了上来提醒道。

    平日里，天元商城的常住人口在一两千人左右浮动。

    很多人只是在此处登记户籍，未必真的会每晚回来，多数外出务工者为了省去通勤时间，都会选择在工地附近搭帐篷落脚。

    可眼下，足足四千人密密麻麻地挤在里面，透过商城的玻璃，能看到灯光下攒动的、密如飞蛾般晃动的人影。

    “我也必须遵守他们的规则吗？”

    “也许，反正我们是需要的。”警卫尴尬地笑了笑，“以前从来没有检查官会在这种时候进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您的身份到底管不管用。”

    “您知道的，这种时候总会有些彻底无视规则的疯子。”

    说完，他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两名穿着雨衣的男子走了过来，“大龙，二龙，这位是程检查官，现在想要进你们天元商城视察，有问题吗？”

    “检查官大人？”

    两名高瘦的中年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不过他们却是没有拒绝，“没有问题，但检查官大人是想要？”

    “单纯的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不会插手你们的规矩。”

    “好的，请您跟我来。”

    大龙盯着雨衣下若隐若现的两把长枪轮廓，舔了舔嘴唇，侧身做出引路手势。

    离开关卡，踏入的瞬间，程野忽觉像是闯入了一片规则真空地带。

    很奇怪，周身紧绷的压力竟陡然消散，没了检查官身份的桎梏，反生出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程检查官，我们非常欢迎您能在这种时候，将目光投到社区里来，但里面的情况，您可能一时间无法理解”

    “若非万不得已，请您不要掏枪，我们会尽最大可能保证您的安全，绝对不会让您在里面有任何危险！”

    大龙轻声介绍道，“感染潮来临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社区能撑到现在没乱，是大伙儿熬了十多年的心血，不过您也知道，缓冲区有害虫，社区里也同样会有，现在就是在除虫。”

    程野轻轻点头，随即又好奇道，“以前不是这样吗？”

    “完全不同。”

    大龙咧嘴一笑，眼角皱纹挤成沟壑，“噩梦吸虫过后，越来越多人发现幸福城和其他庇护城没啥两样，根子都烂透了，所以短短几天就走了近三成人口。”

    “但后来有一天，内城的大人物站出来拍了胸脯，许诺我们从即刻起，内城是内城，缓冲区是缓冲区，这里是居民自己的地盘，幸福城只提供岗位、福利、物资和必要保护，灾难来临时绝不干涉个人选择。”

    “自那以后，缓冲区就冒出来一个个理念不同的社区，全是为了琢磨怎么扛过眼下这摊事儿。”

    “我们天元社区比较奇怪，讲的是集体主义，这在废土可不常见。”

    理念不同，社区自治。

    这倒是太符合李马太口中的理想派，符合那群人的理想。

    接近商城入口。

    几个守门的年轻人瞅见身形庞大的程野，以及他身上毫不掩饰的两把长枪，顿时有些紧张。

    “快去通报区老，就说检查官大人来了！”

    走到商城门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二龙扬声喝道。

    话音未落，几个看门的年轻人猛地愣了下，随后拔腿就跑，只留下两人，其余人全往商城内部冲去。

    “请进。”

    大龙拉开铁门，一股浓郁的臭味直冲鼻子。

    不过比起来北站隔离仓内那股味道，商城内部的通风设施还在运转，程野只是皱了下眉头，便很快习惯。

    步入内部。

    缓冲区的居民建筑虽然是旧时代千禧年前后的风格，但这种大型商城的构造，却和后来的万达商城之流区别不大。

    一层中央是挑高的活动区，环形回廊层层向上延伸，每层都能俯瞰下方，此时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

    昔日的商铺全被改造成居所，铁架床如积木般堆迭至天花板，被褥与杂物从栏杆缝隙间垂落，活脱脱一幅比九龙城寨更逼仄的生存图景。

    不过此时此刻，程野却是无心打量内部构造，目光落在了活动区。

    不算宽敞的舞台上，坐着三个老人，人人身穿喜庆的红衣。

    两侧架着鼓，后方悬着一面铜锣。

    舞台前，三五百人如小学生般列队整齐，方才他进门时，无数视线唰地扫来，却又迅速移开，透着一种诡异的克制。

    “那是在干什么？”

    “筛虫。”

    大龙呲牙笑道，指着列队的人道，“您放心，我们已经检测完替身海星了，除了那些人，其他人都没有感染风险。”

    “唔，还是给您腾个地儿吧。”

    说完，他冲龙二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驱散一片人群，腾出约莫五平米的空位。

    与此同时，前去通报消息的年轻人也走到区老身旁，低身耳语几句。

    刹那间，三位红衣老人齐刷刷将目光投来。

    四目在空中交汇时，程野微微颔首，清晰看见三人眼角漾开的笑意，那神情不似平日里普通人见到检查官的拘谨，倒像在迎接某个久违的熟人。

    咚！

    又过了几分钟，随着时间来到八点半。

    鼓声再次响起，手持木槌的壮汉跨步上前，重重敲响悬挂的铜锣。

    “吉时已到！”

    人群瞬间沸腾，越来越多的声音汇入呐喊：

    “吉时！”

    “吉时！”

    声浪震得回廊栏杆嗡嗡作响。

    持续了约二十秒，随着中间那位区老抬手，喧嚣立刻戛然而止。

    “天元社区，自创立至今，已有九年四月零七天。”

    “期间加入者不少，离开者亦不少，至今天，已发展至4167人。”

    “如今，考验我区生存理念的时刻到了。”

    区老声音不大，似是只说给列队的三五百号人听。

    肉眼可见的，不少人身体抖了抖。

    “李贵，上前！”

    左侧的区老翻开名册，高声念道。

    排在队伍第一的中年男人脸色微变，喉结狠狠滚动两下，但还是步伐坚定的走上前。

    “覆水！”

    “是。”

    舞台前早备好了几盆清水。

    李贵深吸一口气，将脸沉入水中，数秒后抬头，额头赫然浮现出一枚清晰的黑色海星印记。

    他看了看镜子，对着身后和所有俯瞰的人群拢了拢手。

    “区老，我选择吃药。”

    “善！”

    三位区老同时颔首，李贵从兜里抓出一袋祛疫粉，狼吞虎咽的吃下。

    药粉的劲力很足，肉眼可见的，他的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

    不过几秒便直挺挺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着喷出黑血。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有人面色灰败，有人猛地别过头去。

    持槌壮汉立刻敲响铜锣，密集的鼓声如战阵擂动，仿佛在为战死的将军送行。

    穿着隔离装束的收尸队上前，手脚麻利的将李贵装入裹尸袋内。

    鼓声、锣声戛然而止。

    “生死有命！”

    三名族老同时起身，对着裹尸袋拱手，低喝一声。

    目睹这一幕的四千余人纷纷效仿，朝着活动区拱手齐喊，声浪如雷：

    “生死有命！”

    声音震耳欲聋。

    “善！”

    裹尸袋被抬走，族老再次唱名。

    “高云霆，上前。”

    又有一中年人上前，将脸部覆入水中。

    海星印记闪过，竟然比李贵还要发黑几分。

    “区老，我选择自缚。”

    “善！”

    三名区老再次颔首，又有人上前，将铁链拴在男人身上，捆住手脚。

    锣声响起，鼓声跟随。

    鼓点又重又缓，似是在送别即将离开的士兵。

    等到高云霆被带走，关至专门腾出来的商铺内，三名族老再次起身，对着商铺拱手。

    “富贵在天！”

    人群跟着低喝，“富贵在天！”

    一声声低喝汇成洪流，在商场穹顶下轰然回荡，惊得栏杆缝隙垂落的被褥都微微震颤。

    程野忍不住的起身，被逼着喝药尚在他理解当中，但选择自缚

    “这就是集体，程大人。”

    大龙看出他眼神中的惊讶和恍然，目光中闪过一抹柔和，“从加入我们天元社区的那一刻起，大家其实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赴死的准备？”

    五个字，程野消化了许久。

    这种防疫方式，他确实闻所未闻，甚至连想一下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人，是独立的思想个体。

    怎么可能因为加入一个集体，就会将自己的思想置于集体利益之下？

    哪怕是文明时代，也罕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更别说是朝不保夕的废土！

    趁他思索期间，队列里的人一个接一个上前，或仰头吞下药粉，或主动伸出手脚任人捆绑。

    锣声、鼓声响起一次，商场内便会爆发一阵高喊。

    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吗？

    忽的。

    “张灿，上前。”

    一名年轻人被叫到，却并没有覆面，而是从腰间摸出了手枪，指着中间区老。

    “大胆！”

    拔枪的瞬间，连成一片的掏枪声响起。

    在程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环形回廊至少有上千把枪掏了出来，或长或短，枪口如林般同时指着下方张灿。

    个体暴力，集体利益。

    这两个词融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但在此刻，却形成了诡异的平衡。

    “给我个机会，区老。”

    张灿面无表情，嘴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想当逃兵，但也不想这样死了。”

    “阿灿，你想好了？”

    区老忽然笑了，朝楼上摆摆手，“大家都收起枪，阿灿年前结婚的时候，还是我主持的，他不会对我开枪的。”

    哗啦。

    区老的话在这里似乎很有分量，只一瞬间，所有枪口尽数收回。

    张灿愣了愣，也将手枪垂在身侧，但食指仍紧扣扳机。

    “我老婆怀孕了，我只能活着。”

    “能理解。”

    区老颔首，“记得社区第一条区规吗？”

    “以集体利益为天，以个人利益为地，天若不存，地也翻覆。”

    张灿木讷复述。

    “第二条呢？”

    “以集体利益为纲，以个人利益为常，纲若不张，常亦难长。”

    区老笑着点头，“那出了这扇门，你可要想好了，是死是活，我们天元社区再不会多看你一眼。”

    “区老放心。”

    阿灿重重点头，转身对着所有人躬身一拜，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兄弟姐妹们，出了这道门，张灿就是张灿，若是异化，便是敌人，缓冲区所有人的敌人，只管开枪杀我便是，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善！”

    区老脸上的笑容淡开，对着程野站着的方向招了招手。

    人群像是排练好似的，立刻让开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路。

    “阿灿，从这里走罢。”

    “谢，区老。”

    阿灿将枪插回腰间，噗通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在他转身的刹那，区老佝偻着身子，接过大汉手中的木槌砸向铜锣。

    “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咚。

    咚！！

    咚！！！

    沉闷的鼓点如重锤砸在张灿的脚印上，发愣的人群忽然爆发出呐喊。

    “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人定胜天.”

    在程野的注视下，他看到先前还能绷着表情的张灿，肩膀剧烈颤抖起来，紧绷的脸颊已然泪流满面。

    尽管拼命克制着回头的冲动，但在走到通道尽头，商城大门前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落在二楼一名女人脸上。

    栏杆后挺着孕肚的女人朝他用力点头，他也颤抖着回以点头。

    接着。

    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了茫茫雨夜包裹里。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