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无法拒绝。

    他不确定这样的杰姆是否符合规则里【搭档】的要求，继续举着手机，硬着头皮往前走。

    杰姆的肚子太大，走动时肚子里水声哐当，仿佛一只装了水的气球，速度很慢，卡洛斯心里暗暗着急，却不敢让对方走在自己身后。

    两人并排同行。

    转过了几个转角，身旁的那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说道：“卡洛斯，你为什么要丢下我离开呢？”

    卡洛斯猛地怔愣住。

    差点以为是曾经的搭档在质问他。

    但他明明看见杰姆的皮被完整地剖下来。

    被另一道阴冷模糊的黑影穿戴在身上。

    眼前这个毫发无损的杰姆，只可能是诡异。

    霎时间，卡洛斯汗流浃背，他回答不出。

    杰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不怪你，因为你已经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亲爱的朋友，你献祭我的时候，

    可知你也早已成为了我的供品？

    不对等的关系，如何能长久维持下去。”

    听到杰姆的话，卡洛斯脑海嗡地一声。

    缺失的记忆被唤醒。

    他只记得自己用了点手段在十四层活下来，却浑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好像是看着杰姆和其他人死去，逃跑的途中眼前莫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第一层。

    手里还多了这枚佛盒。

    卡洛斯透过杰姆的眼球，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硬挺挺地站立着，头盖骨一个碗大的洞，皮虽然还在身上，却浮于表面，像是完整剥下后又重新套上，但皮是皮，肉是肉，不再是完整的一体。

    卡洛斯缓缓地，露出了弧度怪异的微笑。

    “原来我，早就死了啊……”

    他们都死在了第十四层。

    *

    四四方方的狭小暗室里。

    单独摆放着两尊完全相同的佛像。

    两座佛像皆是莹白如月，身着天衣，全身以花蔓为饰，双手合掌于胸前，凝视着众生相。

    佛像的身前立着香案。

    案上一座法坛，焚烧后冷却的香灰。

    除了佛像所在之处洒落一方宝光，其他地方都漆黑无比，密不透风的黑暗与静谧交融。

    只能听到旁边同伴轻微的呼吸声。

    谢寄星和江朗月同时收到了第三幕剧本，也收到来自节目组的提醒：其他嘉宾尽数死亡。

    她们分别来到其中一尊观音像前。

    江朗月留意到佛像身后露出一个角。

    走上前拿起。

    是一本用殷红的朱砂书写的功德册，纸张破破烂烂，右下角一行扭曲如蝌蚪的小字：

    【拾起此册者可阅，不可说。】

    听到身后悉悉窣窣的声响，回头正好撞见谢寄星的手里握着几页白纸，正悄悄往怀里藏。

    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登记着内容。

    信徒：白镜壁。

    供品：女体一具。

    心愿：……

    江朗月目光一路下滑，没来得及看清心愿，佛像上的莹莹之光消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功德册冰凉，黑暗里的朱砂红得刺眼。

    “开始吧。”身后的嗓音说。

    江朗月目光微沉：“好。”

    编织金刚绳前，需在法坛前净手焚香。

    她们需要在香燃尽以前，将金刚绳编好。

    编织金刚绳时，图案不可一直朝向一方。

    需在特定的结数后调转方向，形成轮回之结。

    过程一旦开始，只能一编到底。

    即使出错，也不得拆掉重来。

    而这一切都是在黑暗里摸黑进行。

    江朗月摸索着从香盒里取出三支香，一路磕磕碰碰但还算顺利地引燃，竖着插进法坛里。

    她拿出那团胡乱缠绕在一起流苏线。

    回忆着浮雕上的编织工艺。

    一点点进行。

    江朗月以前干过手工品编织的计件工作，刚开始还有些生疏，找到手感以后就编得很快。

    焚烧的香格外诱人，熏得她有些晕晕乎乎。

    护身符是亲友间传递爱和祝福的信物。

    只能为他人而求，不能为自己求。

    江朗月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这是沉浸式真人秀。

    每个人都有详细的人设，剧本里提到了白镜壁和住址，江朗月按照剧本里的信息说出。

    最后一步。

    心中的祈愿不诚，依然无法离开。

    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保证感情永远如初。

    “阿识，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从小就是天下最最好，以后也会是最最好……我不会伤害你的。”

    黑暗之中，那道声音如记忆里那样柔软。

    “你也要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呀。”

    谢寄星念出剧本里的对白。

    第三幕剧本里，终于提及了两人的过往，白镜壁得知她即将出国后，一言不发地消失了很久。

    某天深夜突然找到她。

    邀请她前来求一枚平安符。

    只是，白镜壁似乎早在之前就来过这里。

    这一切都是她的布置。

    江朗月想起第一幕刚开场的对话。

    “阿识，我们互相给对方求，

    以后不管分隔多远的都能留作纪念。”

    “……好。”

    江朗月把编好的金刚绳拿到法坛上方，顺时针绕三圈，燃香的星火幽微，一不小心就烫到手。

    她轻轻颦蹙，也不曾松手。

    江朗月抬眸凝望着观音像，缭绕的白烟在指尖盘旋，心底诵念着六字真言。

    她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低低碎碎：“菩萨，请帮助我……活下来，让她……死。”

    太过细碎，没有听清。

    焚香阵阵，思绪升空，江朗月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了许多久远的记忆碎片。

    儿童福利院里有一对伙伴。

    其中一个小女孩很漂亮，另一个小女孩则黢黑瘦小，她们站在一起，就是丑小鸭和落难的天鹅。

    福利院的那些小孩，喜欢欺负天鹅。

    丑小鸭总会跑出来替她出头。

    有时候能打赢，有时候被压着打。

    天鹅哭过以后，会偷偷跑到很远的河边，采很多很多蜇人超疼的荨麻草放在那些小孩床上。

    天鹅模样出挑，最先被领养的家庭挑中。

    丑小鸭冲到院长办公室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驶出福利院。

    很快，其他的孩子也陆续被收养。

    只剩下丑小鸭，在某日被一对夫妻收养。

    这是一对无法生育的工薪家庭。

    领养她以后，养母没多久就去世了。

    养父开始酗酒嗜赌。

    丑小鸭的变化一日比一日大，身高抽条，越长越漂亮，养父有了想将她卖给地下赌场的想法。

    画面里的面容格外模糊。

    里面的小女孩似乎不是她，又好像就是她。

    丑小鸭趁着养父喝得烂醉，揍了他一顿，砸开柜子偷钱跑了，她偷渡出境，听到养父死的消息才返回香江，正好那时怪谈降临，香江一片混乱。

    她的身份证明显示【已死】。

    只能做一些不需要学历的短工，都干不长久。

    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彼时，财团和其他异能者组织的势力愈发壮大，明里暗里地开始插手经济政治，关鸿源和她交往后，帮她解决了身份问题，不过在她加入异能者工会后，这些昔日的难题都无法阻碍她的脚步。

    画面里，丑小鸭曾在新闻里看到了对方，穿着礼服的女孩儿，挽着年轻男人的手臂走出拍卖场。

    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

    豪门认可的未婚妻。

    那样的人生花团锦簇。

    就算丑小鸭现在站在她面前，她的变化那么大，天鹅肯定也认不出来了。

    耳畔，有一道声音低低地诱惑着：

    「你看到昔日的伙伴过得那样好，而你总是坎坷多舛，被拖入一个个火坑，你甘心吗？」

    「你想要经历那样的人生吗？」

    「说出你的心愿……我都可以满足你。」

    这个声音，像是从她的心底发出的。

    江朗月握紧了抓住金刚绳的手，眉眼间的颤动归于平静，终于在心底说出所求的心愿：

    我希望她，永远健康顺遂，平安喜乐。

    脑海里一直蛊惑的声音消失了。

    莹白如月色的佛光亮起。

    她手中经过火淬的金刚绳更加坚韧凝实，明明只是普通的流苏线，却拥有了玉石的质感。

    一直以来，江朗月的信念就是活着。

    她选择加入守夜人，一开始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更好地活着，但守夜人的理念，是绝不肯在命运的操纵下苟活，那些截然不同的人同赴这条注定艰辛的道路，就是在争夺命运的船舵。

    是一种和曾经的她，不太一样的活法。

    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她承认，这种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

    令她沉迷。

    江朗月轻轻吐出一口气。

    转过头，身后之人也正看着她。

    两人相视一笑。

    她并不知道，在监视器里，另一道柔软的声音，也在心中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希望她，

    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

    诡异提供剧本时，故意隐瞒几个字，或者颠倒一下语序，都可能组成新的意思。

    何况，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在谢寄星的视角里。

    女孩生活拮据，为了开一家花店攒钱。

    她看见朋友找回远在异国的亲生父母，即将奔赴新的人生，也曾短暂的妒忌过。

    嫉妒她健康的身体，嫉妒她一直被所爱之人牵挂着，但一时的嫉妒后，只剩下恒久的喜爱。

    那或许不是全然纯粹无暇的感情。

    但阴暗的一面也不曾成为她伤人的利器。

    她们并肩离开暗室，微风从对面吹来，谢寄星怀中的那几张纸轻飘飘地落下，出现在镜头里。

    ……

    肝癌晚期。

    自愿放弃手术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