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神！！！”

    修斯撕心裂肺地呼号，惊醒被耸人听闻的消息吓住的祭司们。

    躺在手术台上，本应大量失血浑身无力的猎魔人，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刹那间便脱离祭祀们的束缚，伸出遍布疮痍的手，想要抓住艾林，想要拦住他，阻止他……

    “……快快快……快拉住他……伤口要崩开了……”

    “……拉不住……这孩子的力气好大……”

    “……小心伤口……又流血了……”

    ……

    手术室中一团乱麻。

    “艾林！”

    南尼克压住修斯的手，向艾林大喊。

    艾林倏然回神，身体一晃，手术室刮起一阵风，他就站在了修斯的身边，扶住了他。

    修斯瞪着血丝密集的猫瞳，额头青筋鼓胀，额角被包扎好的伤口，不过片刻就浸透了猩红的血。

    “我不去！修斯！我们都不去！你先躺下！”艾林大声安抚。

    修斯在与艾林对上视线后，也突然不再挣扎了。

    “……茜拉雅……止血钳！绷带！棉签！……梅里泰莉在上啊……刚刚全白干了……”

    吉塞拉医师的额头沁着汗珠，大喊。

    这时。

    安静下来的修斯无意识地游移视线，瞳孔扩张成圆后，骤然汇聚。

    有那么一两秒。

    艾林注意到修斯正在端详着他，修斯似乎恢复了理智。

    “不，艾林，你在骗我，你一定会去的……”他的眼角流出了泪，似在为什么而哀悼，“你一定会去的……”

    艾林见状，用力握紧了修斯唯一完好的左手，目眦欲裂：“那就告诉我，修斯！是什么把你伤成了这样，那神是鹿首精吗？”

    “还有邦特、弗雷德……还有丹……”

    他的嗓子突然哽住了。

    修斯碧绿的猫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弥散开。

    修斯他……修斯……

    刹那间，艾林惊恐得心脏骤停，胸腔似乎充满了炙热粘稠的岩浆，刺痛灼烧、堵塞了呼吸。

    “伊安娜嬷嬷！南尼克祭司！修斯……修斯……”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大喊。

    “让开！”伊安娜中气十足地声音自身后响起。

    艾林立刻侧向一步，盯着伊安娜那张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脸。

    “仔细听，还有呼吸……”

    维瑟米尔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他扶着艾林轻声道。

    “咝——呼——”

    艾林经过提醒，也注意到充满浓郁铁锈味的空气中，微弱的呼吸。

    随后。

    伊安娜直起佝偻的腰板，向艾林点了点头：“没事，昏过去了而已。”

    这可不是“昏过去了而已”……听说修斯还活着，松了口气的艾林心想，修斯的瞳孔都扩散了，这分明是人快死了标志。

    “猎魔人是这样的，”伊安娜猜到了艾林心里在想什么，解释道，“你要是有心，找时间可以注意注意维瑟米尔睡着时的瞳孔，也会呈扩散状……”

    维瑟米尔\/我，睡着时的瞳孔？

    艾林和维瑟米尔面面相觑，维瑟米尔不适地咳嗽了两声，正要说点什么……

    “你们接下来要去寻找那三个猎魔人？”伊安娜拍了拍南尼克扶住她胳膊的手，示意她松开。

    南尼克点点头，从手术台边离开。

    她会一点医术，但手术对她来说，难度还是太高了，她并没有掌握。

    艾林和维瑟米尔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准备离开了，早一点出发，邦特、弗雷德和丹提生还的可能性，也更高一些。”

    伊安娜看着艾林，沉默了几秒。

    “别劝我，伊安娜嬷嬷，”艾林勉强地笑了笑，“修斯刚醒都知道我一定会去。”

    伊安娜看向维瑟米尔。

    “别看我，伊安娜大祭司，”维瑟米尔开玩笑式的用了和艾林相同的句式，“修斯刚醒都知道我不是那个下达命令的，大狮鹫是艾林的，我只能服从安排……”

    伊安娜没好气地翻了白眼，视线不自觉地又移向了眼含担忧的莱莎。

    莱莎被伊安娜的视线看得愣住了，脸一红，歪头疑惑地伸出食指指了指她自己。

    “别这样，伊安娜嬷嬷，”艾林身体一晃，挡住了伊安娜的视线，“修斯虽然说是神，但那多半还是鹿首精。”

    “以他的实力，鹿首精确实像神一样强大。”

    “但我们都知道，倘若他们真的遇到了一个神，修斯根本逃不出来。”

    三个刚下山的猎魔人，加上一个狼学派的猎魔人大师，遭遇到玛哈坎山谷那铺天盖地的食尸生物，连个水花都蹦不出来。

    更不用说大眼珠子邪神降临的时候，没有梅里泰莉赐予的护符，一道目光就会被禁锢。

    逃？

    怎么逃？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多少得让你见识见识梅里泰莉神庙祭司的厉害。”

    伊安娜气势汹汹地向艾林挥了挥拳头，然后无可奈何摆了摆手。

    隐隐挡在窗户和门口的祭司互相看了几眼，默默让开了。

    挡住出口的女祭司当然打不过猎魔人，但艾林和维瑟米尔逼不得已也不会对心怀善意的祭祀们动手。

    “等等，带上这个！”

    艾林和维瑟米尔刚打开门，身后忽然飞来某物，被艾林挥手抓在手里。

    摊开手掌，是一个雕刻着梅里泰莉三圣像的木质护符。

    护符上带着暖意，金色的神力辉光一闪而逝。

    是刚刚那个神秘的仪式前，伊安娜系在修斯脖子上的护符，伊安娜自己的护符。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坏孩子，”伊安娜没好气地叹了口气，“小心点，别让我临老了，快死了，却对不起薇拉……”

    “您会长命百岁的。”艾林真诚地祝福，挥了下手中的护符，推门离开。

    “砰~”

    木门被关上。

    过了一会儿。

    “别看了，已经走了。”伊安娜忽然出声，惊醒了某个还呆愣愣看着门口的女孩，也引发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伊安娜嬷嬷……”女孩红着脸抱怨。

    “现在知道喊伊安娜嬷嬷了，”伊安娜皱着眉为修斯换下额角浸血的纱布，“刚刚怎么不帮着嬷嬷拦拦他……”

    “我也……我也拦不住……”女孩捋了捋鬓角，神情怅惘，“而且我也不想拦……”

    “哦？为什么？”伊安娜惊讶地抬头。

    女孩沉默了许久，语气轻得像没了重量。

    “伊安娜嬷嬷，没有任何伤口，比什么都没做的悔恨，更痛苦……”

    安静的手术室，更安静了。

    摇曳的烛火下，吉塞拉手中的骨质手术刀都凝滞了一个刹那。

    “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伊安娜叹息一声，在其他不了解女孩身份底细的祭司们的疑惑视线下，转移了话题。

    “格伊德玛同意了吗？”

    女孩轻轻点点头：“国王同意了，他说……”

    ……

    今夜多云。

    天空与大地都是黑漆漆一片的。

    若非天赋异禀，在这种天气下飞行，很容易就会错乱了方向，倒转天地。

    还好，大狮鹫属于天赋异禀的那一类魔物。

    好女孩飞得很平稳。

    但好女孩认不得邦特、弗雷和丹特的气味，也不认得龙城的方位，因此指路的工作还得好女孩背上的艾林和维瑟米尔负责。

    准确地来说。

    走南闯北数百年的维瑟米尔负责辨别方向，艾林将修正的指令告诉大狮鹫。

    也幸好，太阳才刚落山。

    北方大陆，无论城市村落，家家户户都在享用晚餐。

    一盏盏灯火，在地面上闪烁，于艾林和维瑟米尔而言，就如大海上船员们赖以辨别航向的星座。

    再迟一些，为生计而忙碌的人吹熄灯火。

    艾林和维瑟米尔可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哗哗~”

    空气中忽然传来响亮的水声。

    “庞塔尔河到了，下面应该就是拉·瓦雷迪，修斯被救上来的地方。”维瑟米尔一手扶在额前，挡着风，眯起眼睛看向下方。

    密集的乌云遮蔽星月，在天空中很难分清楚哪里是陆地，哪里是河流。

    艾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很难体味维瑟米尔口中土地黑得“平静凝滞”，河水黑得“深邃平滑”。

    对他来说，黑暗就是黑暗。

    当然。

    仔细分辨，还能看出不同的。

    譬如。

    陆地上的灯火，是静止不动的，而庞塔尔河上，却因为昼夜变化，带来的潮汛，火光起伏得很厉害。

    那是入夜还在捕鱼的渔夫。

    “你觉得埃尔尼他们已经能参加这样的战斗了吗？”让艾林修正飞行的方向后，维瑟米尔目光盯着地面，忽然问道。

    是的。

    狩魔军团的七人小分队，也跟着他们。

    现在就被挂在大狮鹫的爪子上，时不时大呼小叫一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是的，我觉得他们已经够格了，”艾林点点头，“修斯身上除了腐蚀还有许多野狼的撕咬，埃尔尼他们可以帮我们分担一部分压力，更何况……”

    他无奈地笑了笑：

    “正如你没有阻止我，我也无法阻止其他人拯救同伴的热情。”

    相比起和他的关系，埃尔尼、克拉尔和克雷他们其实和修斯、邦特和弗雷德的关系更亲近。

    埃尔尼他们的高山试炼结束后，艾林一直忙着炼金、班·阿德、仪式学等事情。

    除了外出狩猎水鬼，一直都是修斯、邦特和弗雷德三人，帮维瑟米尔和阿瑞斯托为他们训练剑术和法印。

    刚刚艾林和维瑟米尔一出手术室，便被听墙角听得义愤填膺的七个年轻猎魔人堵住。

    一副不让他们跟着，就自己“离家出走”去救人的模样。

    “那倒也是……”

    维瑟米尔想到自己被一群豆丁拦住的画面，也觉得有些好笑和欣慰。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艾林忽然想起了修斯的话，问道：“维瑟米尔，修斯提到德拉肯伯格时，你为什么提到了龙城？”

    “龙城是哪里？”

    “龙城就是德拉肯伯格，”维瑟米尔道，“正如古海要塞就是凯尔莫罕，德拉肯伯格是龙城在上古语中的音译名。”

    “那为什么惊讶于丹提大师会带修斯、邦特和弗雷德去德拉肯伯格，”艾林追问，“那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吗？有什么危险的魔物？又或者正如它的名字那样……”

    “那里，有龙？”

    维瑟米尔沉默了几秒，似在组织语言。

    “德拉肯伯格临近凯斯卓山脉，或许曾经在精灵王庭时期是巨龙的居所，但现在巨龙已经在北方大陆消失很长时间了。”

    维瑟米尔道：

    “而且几年前，北方大陆还因为几个国王的奇思妙想，掀起过一阵屠龙的热潮，龙城因为其名，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被仔细搜寻了很长时间，肯定没有巨龙……”

    “那为什么？”

    “因为德拉肯伯格并不是一座普通要塞，”维瑟米尔叹了口气，“那是瑞达尼亚曾经最大的，关押非人种族，并以残忍的刑罚闻名的要塞监狱。”

    “我不知道丹提为什么会带刚下山的学徒来这种地方……”

    “德拉肯伯格不仅不在潜规则的路线中，过去还曾经因此发生过不少意外，理应是需要避开的……”

    “什么意外？”艾林好奇道。

    “很老土的英雄救美，却得罪了当地贵族的意外，”维瑟米尔随口道，“德拉肯伯格是关押非人种族——尤其是精灵——的监狱，有几个从监狱里逃跑或被同族营救的精灵遇到了狼学派的猎魔人……”

    艾林懂了。

    好色是狼学派猎魔人的固有属性。

    没经历过现实毒打的狼学派猎魔人，刚下山路遇精灵美人被凶恶的人类狱卒追捕。

    嗯……

    荣耀的追求和美色交织，很容易上头。

    德拉肯伯格是不应该在猎魔人的游历路线上。

    维瑟米尔接着道：“而且德拉肯伯格说到底就是一座监狱，这里要么没有狼学派能做的委托，要么委托艰难到不是一般猎魔人能完成的程度。”

    “丹提几乎不可能选择这条路线……”

    但他就是选了……

    艾林摸着大狮鹫粗糙的鬃毛。

    为什么？

    “唳~”

    大狮鹫清啼一声，打断了两个猎魔人的讨论。

    他们已经飞越了宽阔的庞塔尔河。

    维瑟米尔重新聚精会神地分辨地标。

    一时之间，大狮鹫的背上再次陷入了沉寂。

    唯有夜风，呼啸着从天空的四面八方袭来，冰冷刺骨，毫无夏夜的炽热和明媚。

    寒冷的温度让抓着大狮鹫鬃毛的艾林，想起了躺在手术抬上的修斯。

    修斯的皮肤也是这般冰冷。

    而联想，令这刺骨的夜风越是吹拂，艾林心中的火焰便越是炽热和旺盛，直欲烧死敌人或焚了他自己。

    然后……

    “德拉肯伯格到了……”维瑟米尔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