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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32章 鳞鳞

    作品:《流水不长东

            小厮模样清俊,面相瞧来差不过十五六,明明能仗着是长子嫡孙院里的人逞个威风,偏摆得一副乖觉姿态哀告。

        几句话间,辛夷已瞧的好玩,半嗔半喜扬脸脆声道:“哪处是你妹妹,谁大谁小,祖宗才分的清呢,我去帮你问问。”

        人转进屋先往储药食柜子里翻检了一阵,里头瓶瓶罐罐个个上头贴了花笺,名称效用横平竖直写的一丝不苟,确没找着虎杖做的糖膏,晾干的虎杖藤切片倒还有好些。

        再窜进书房里与渟云一合计,她咬着笔杆子同是想了好一阵,茅塞顿开记起几年前,宫苑薨了太后,全天下的学子都考不得科举了,她的确是做过一点拿去糊弄长兄谢承。

        糊弄谢承在其次,更多的是想通过谢承糊弄宋隽,总而到头来,谁也没糊弄着,反惹得自个儿掉野麻地里似的,粘的一身苍耳摘不掉。

        想来已是不爽,再记起那年送他他往地上丢,今儿好没个脸皮,还敢遣人上门张口要。

        谢府家大业大,什么清热祛火的灵丹妙药寻不着,非要拐弯抹角为难到这。

        渟云把笔尖拿的老远,唯恐墨点污了纸,嘟囔颇是烦嫌,“没有没有是没有,咱们就没这东西,叫他去别处。”

        今年五百两银子还无处着落,屋里最能生钱的是抄书,但抄书是个耗时耗力的活,忙忙碌碌十天半月,多不过一二两银,怎么算都凑不够。

        就这,还得仰仗着谢府里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品,拿出去才能勉强叫的开价,若是寻常草纸粗纸,绵软散墨根本装不成册,哪有人肯收。

        相比之下,所费心血反而成了不值当的添头,和常年炮制的那些零嘴药材一样,都只能换得散碎铜板。

        最要命是时力愈发的少,三月中旬,崔娘娘那头又请了女教习。

        今儿点茶品香,明儿算盘理账,后儿还得拆线绣个花,一天到晚勉强落着点空闲,纤云还吵吵闹闹拉着要走这家走那家,都快忙死了。

        再说了,现儿谢承有什么好糊弄的,她自小心吹着桌上纸张,原是算得钱银不好赚,特裁了一副澄心纸来,思量这纸更贵,抄的好了,该能多换个三瓜两枣。

        正由着纸贵,分不得半点神,抄书又不能涂抹修改,稍有错漏就要废掉一页,这几年箱子里渐用渐少,实是经不住废。

        “没有的话,咱们做点也成啊。”辛夷惦记那小厮讨喜,顺嘴帮着说情。

        不就是糖膏,做法万变不离其宗,拆洗蒸煮熬么。

        院里那虎杖,长的叫一个蓬勃茂密,叶子肥得能掐出油,粗布裹了捣碎挤出汁子,依着葫芦画瓢就成了。

        反正留着也白搭,等过了六月,还费神砍了切来晾呢。

        “没工夫,别管他。”渟云瞟了眼辛夷,转而干脆把笔搁在了架子上,思量心绪被打断,索性缓一缓。

        她历来是没个威严,喝令也像是小儿赌气,辛夷更是我行我素惯了,犹不肯罢休,不解道:“就做一些嘛,不然我去拾掇好了。”

        说着还不忘努头示意桌上,“裁的时候我就奇怪了,丹桂姐姐在时,说这纸贵的很,反正是换钱,单卖纸不就完了。

        添了字上去,反变的贱了,何苦白白费功夫。”

        “做做做。”渟云竖起一根手指打断,重重点头道:“你去回话,现儿日上中天不好,等晚间过了露,我就摘。

        我院里全摘了做,吃.....”上下牙咬的“嘎蹦”一声,她长吸口气,腮边堆笑,尽量徐徐道:“吃撑他”,唯恐说快了,蹦出来的话是“吃死他”!

        “哎。”辛夷兴高采烈往外跑。

        渟云转圜脑袋,强迫自个儿收神再拿了笔要续,墨却迟迟没往纸上落。

        在某些东西求而不得时,许多念头便迫不得已一样往外冒,她活了将近十五载,才勉强窥得世间辛劳。

        抄书的谋生艰难,卖花的勉强度日,春种秋收一石粮只能果腹,寒冻暑热一担柴仅换油盐。

        自个儿是能轻易寻得尺椽片瓦安身,但尺椽片瓦风吹即散,雨打即散,朝不保夕。

        那尺椽片瓦里,萝卜块儿尚不能确保年年有,想要寻得无垢藕简直天方夜谭。

        夏天眼看就要到了,转瞬又是荷尽擎雨盖,菊残傲霜枝。

        她甚难得没与祖师悔告“欲乃万恶之源”,她在焦灼里数次犹豫要不要把姜素娘给的珍珠拿出去换成银票,又在犹豫里不解为何工不如物,力不如谋。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万物一府在哪呢?

        那笔尖终还是触到了纸上,顺势横撇划开,越是觉得没有的东西,越要自个儿尝试去寻一寻,师傅是这么说的吧。

        她字渐顺手,院外小厮跑回谢承处回了话,谢承略有生怒,他本是想找个由子让渟云来与宋隽当面对质,现人没来,只能暂时作罢。

        等宋隽离去后,谢承将前因后果全部串联起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总觉悬悬惴惴,说不上来为何。

        可能是在为这些年渟云牵扯的是非纠葛后怕,毕竟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桩,那就是安乐公之死。

        安乐公陶矜,极有可能是吞血自尽,这些年他特意打听了些,安乐公发病乃至身亡都与血竭中毒一般无二,偏就刚好,陶姝手腕上有,一定有一粒。

        他越深思,胸腔跳鸣越盛,如里间山崩海啸电闪雷鸣兵荒马乱,闹的血与火样鼎沸席卷七经八脉,茶不能解,果不能解,书中圣贤,卷里经略,万般不能解。

        要袋中木珠,罐中苦菊,桌上金蟾,这些年月里一切和那个蠢货有丝毫关联的东西。

        要拿着握着,直至掌心通红滚烫,手背青筋兀起,才能克制住体内呼之欲出的或然是愤怒,或然是惊惧,或然是怜悯,或然天知道是什么鬼的玩意儿。

        肯定是有怜悯的,怜她愿未得偿反成祸,怜她恩未得报反成仇。

        “问的真真的,辛夷姑娘说虎杖早春酸,晚春涩,不好做膏糖,她那就没做过。

        不过四姑娘应了声,明儿就帮咱们弄些,我说没有算了,别额外费事,铺子里肯定也买得,郎君要,咱们晚间遣个空的上街找找就行了。”小厮是这么回的话。

        他坐在那,近乎诚惶诚恐的想,她这些年从没做过虎杖的膏糖,当年那一罐是特意做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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