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闭合，便将外界的喧嚣与夜风彻底隔绝。

    偌大的世界被压缩在这一片小空间里，刚才在街灯下那狼狈的磕碰和灼人的尴尬还未来得及消散，便被这缩小的密闭空间变得越发黏稠了。

    这尴尬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的，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又下意识地不舍得抽离。

    后排空间明明是很宽裕的，可路明非和苏晓樯仍然靠在一起，正是基于那个“你没力气我扶着点你哦”的理由。

    于是在这静谧之中，紧挨着的身侧好像连通了似的，每一次轻微的小动作，心跳，甚至是轻微无比的呼吸……都越发可以轻易感受，甚至趋于同频。

    苏晓樯和路明非都察觉到这奇妙的变化。

    只是，这对两年半以来，只要碰面就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吵个不停的冤家，现在却好像是都受了潮的似的，齐齐哑了火，沉默以对。

    两人头的朝向是远离中间的，都看着车外，好像那无数矗立的钢筋水泥造物与霓虹灯景此前从未见过，格外新奇。

    前排驾驶位上的张姨时不时就通过后视镜往后面瞟一眼，且频率越来越高……她恨不得喊出声来，喊“你们两人说话啊，好歹说几句话我才放心！”

    这种“激情过后再碰面的尴尬沉默但是又觉得体验很不错所以不抗拒挨在一起”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健身房意外碰见的吗，还是说那里面兼营了酒店业务？

    但无论心理活动如何激烈，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称职的司机+保镖她都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晚上十点多的时间，路上车流已然稀少，随着超过一辆小宝马后，前方高架路空出大段开阔地带。任何一个司机都抗拒不了这种路况，张姨轻踩油门，缓缓提速。

    这速度上的变化在体感上极为轻微缓和，但反馈在视觉上是极为明显的——车外的风景开始疯狂倒退。

    路明非被这变化打断出神状态，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沉默下去了，于是想了个话题。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那个……你先前说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来着？”

    苏晓樯这三个字莫名地有些叫不出口了，好像如此一来便会显得生分……鉴于目前两人几乎零距离接触，就隔着几层衣服的情况来看，显然不行。

    可过往两年半都是这么叫过来的，现在一下子要改，短时间内，路明非还真想不到该用什么词。

    “哦……那个叫叶胜的人，找你了吗？”

    苏晓樯仍然有些固执地看着窗外，只是睫毛微微颤动。

    “叶胜师兄？找了找了……”

    路明非下意识地回答。

    “叶胜……”

    本看着另一边车外风景的苏晓樯缓缓转过头，她认真地看着路明非，“师兄？”

    她顿了顿，一双漂亮明媚的眼睛里此刻尽是敏锐：“我此前对他毫无印象，他应该没有读过仕兰中学吧？可是你叫他师兄……你们是一伙的？”

    “额……”

    路明非冷汗直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称呼，竟然就被苏晓樯发现了这么多信息！

    “有没有可能，他是我小学的师兄……”

    “那些工作多年的老油条企业家公司老板隔着电话撒谎都瞒不过我，你还当着我的面，就别想着狡辩啦。”

    苏晓樯言笑晏晏着凑近，路明非下意识往角落里缩，可车里空间就这么大，他又能躲到哪去？

    被逼到死角之后，他只能侧头看向一旁。

    苏晓樯“大爷调戏小妞”一样地对着他咬耳朵，距离近到路明非能清晰感受到女孩口中气息的温润，那莫名的“香水味”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

    “我知道一点他们的事，你的叶胜师兄当时找上门来拿走了一些资料。你不用和我说详细说，就点头摇头就行，这样总不算泄密。”

    “……”

    路明非晕乎乎地点了点头，不过大是大非他还是清楚的，真正涉密的事他绝不可能回应！

    可苏晓樯对龙类的兴趣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她接下来的问题陡然一转，“那你忽然这么努力，进步这么大，是不是也是因为……那边？”

    路明非暗暗地松了口气，他摇头，知道自己是一个混血种关他努力什么事？要不是有日程计划表的电击威胁，就算真的知道了，他也还是会一样地摆烂混日子！

    苏晓樯满意地拉开了一点头部的距离，好像从一开始她要问的就这么多。

    “你……千万不能好奇，一定要离这些东西远点。”

    路明非不知道苏晓樯从刚才他的点头摇头中得到了多少信息。

    这个漂亮女孩有点聪明到令人发指的味道了，但太聪明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因为聪明就意味着容易控制不住地好奇，好奇就会去探索……可在面对龙族，死侍那些危险的东西时，这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这是在关心我么？”苏晓樯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眨眨眼，看着他。

    “我没在开玩笑。”

    路明非皱眉。他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起码现在一条胳膊能动弹了。为表态度端正认真，他抬起手，拉了把苏晓樯。

    他没使多大力气，可苏晓樯也根本没有预料到这茬。毫无准备之下，本就极近的距离再一次缩小，女孩的头靠了过来，又恢复到先前那咬耳朵时的程度。

    可这次路明非没有侧着头，因为他要和苏晓樯说话……于是两人的脸正对着！

    险些真的碰上，连呼吸间的温热也可轻易感知到。

    苏晓樯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罕见地娇羞起来，好像先前那豪爽的“调戏”完全不是出自她似的。

    只是她也没退开，因为距离这么近又正对着的情况下，毁一切的发型干扰被排除，路明非的五官又清晰可见了，最为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笔一画，像在心间勾勒。

    “真是……好看到不可思议啊。”

    苏晓樯心想着，越发确定了安排在明天的行动计划。

    今天的一切，确实只是意外。

    “答应我，好吗？”路明非看着苏晓樯。

    那不是询问，而是寻求承诺。

    “我……本来就没想问那些东西的事啦，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我还能不懂吗？”

    苏晓樯轻声回答，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了，“可是你呢？你也是和他们有关的，我也要离你远些么？”

    路明非一怔，这直白而毫不掩饰的一击直接命中他心底！

    回过神的他才意识到两人之间此时的距离有多么近多么暧昧……他不太自然地扭过头。

    “我就是意外混进去的……你能想象一只哈士奇混入了狼群么？”他嘀咕着说。

    一点都不直接的回答。

    但苏晓樯听懂了，女孩轻笑一声，微红着脸挪开头，看向另一侧。

    两人明明仍然是先前那般挨着，可不知为何，距离好像更近了。

    驾驶位上，全程见证了两人互动，只是没听清说话内容的张姨，又悄无声息地加了加油门。

    再不快点，就这“猪有情，菜有意”的状况……很危险啊，不是一般的危险！

    ……

    奔驰S500缓缓停在加州阳光一街二号门口。

    “确定要我扶着你进去？”苏晓樯看着路明非，又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照顾一下病号呗~”

    路明非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可怜兮兮道。

    在【体力恢复】的持续作用下，他其实已经恢复到能够勉强自主行走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装出了没力气的样子……倒不是说想借机接近女孩，而是他觉得，既然都到这了，那还是让苏晓樯把自己送进去吧。

    还是和昨晚一样的决策——会不断增加当量的炸弹，这东西越早引爆越好！

    “都不知道你练了什么……我记得前天，足足三个小时的力量训练，还大部分都是力竭组，都没能把你折腾到这种程度吧？”

    苏晓樯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挥挥手示意张姨不必上前，拉起路明非的胳膊，如先前那般，架着他走向房门。

    月下，无风。

    这已经是路明非第五次走这段路了，可从未有一次，他的心跳这样快，这样紧张。

    一时间他甚至有点后悔……要不还是到这让苏晓樯回去算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纠结出个结果，苏晓樯便已驾着他走过前院，来到门口。

    所有的杂乱思绪消散不见，路明非忽然镇定下来，抱着“来都来了”的态度，他从兜里摸出钥匙。

    事已至此，先开门吧。

    钥匙插入锁孔，拧动。

    其实不用钥匙直接拧门把手也行……但路明非就是下意识掏了。

    门扉敞开，如昨晚一致的场景出现在面前，空气中弥漫着果仁与热饮混合的香味。

    苏晓樯架着路明非走入。

    于是，依然在沙发上端坐的零侧过头。

    “回来了？”

    如果不是路明非很确定自己此时正被苏晓樯扶着……他恐怕会以为自己进入了某种时间循环，因为这几乎与昨晚如出一辙！

    但是很快变动产生——零起身向他们走来，明明他和苏晓樯此刻算是极近且有些亲密的接触姿势被看在眼里，她却仍然面无表情，连语气也是淡淡的。

    “谢谢你送他回来。”

    她朝着苏晓樯微微点头，而后像是一个在家等待丈夫外出应酬被人送回来的妻子那样自然地伸手，为路明非脱掉外套。

    简直无懈可击！

    “应该的。”

    苏晓樯浅浅地微笑着回复，她竟然也很平静，好像对零出现在路明非居住的别墅里丝毫都不感到惊讶，还帮着零一同给路明非脱外套。

    路明非麻木地僵直着，他像是个稻草人一般任由两个女生摆布……明明只是两句简单的对话，可造成的效果简直比刀光剑影还要骇人。

    这才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之间的正式对决！紫禁之巅，剑道至尊之战！而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刚才只是那经典的两句——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外套被两人同时挂在衣架上……路明非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低估了两位至尊大战的威力，大道都要磨灭了，哪怕还未正式开战前的对话气势他都受不了！

    “我好像……又有点力气了。”

    在下一个步骤脱鞋即将到来时，路明非选择蹲下自己完成。

    同时被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伺候？自己又不是路皇帝，更不是有“灵犀一指”的“路小凤”，无福消受啊！

    于是空气暂时陷入沉默。

    零静静地看着苏晓樯：“坐一下，吃点东西么？”

    苏晓樯俯视着零，视线从上到下打量这个精致如芭比娃娃一样的少女……她不得不赞叹少女的美貌。

    但还是比不上自己，她就是有这个自信！

    “不用啦，我还有事。”

    苏晓樯笑了笑，她打量着别墅内部的装修，忽地开口，“零同学，你在这租一间房，花了多少？”

    “一万美金。”

    零淡淡地回答，“还有个人辅导课业。”

    “倒是不贵。”

    苏晓樯拍了拍还蹲在地上像是在找地砖缝隙的路明非，“起来啦，备用钥匙在哪？”

    “啊……啊？”

    路明非呆愣住，没能反应过来。

    “能租房给零同学，就不能租给我么？这里应该还有空房间吧，在哪？”

    苏晓樯微笑着问。

    “有。”

    路明非下意识回答，“三楼还有主次卧……”

    “三楼主卧，我的了。”

    苏晓樯直接扯过他的手，将不知从哪掏出来的一张卡拍在他掌心，而后摊出手。

    路明非被一套连招打得晕乎乎的，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只能下意识地从一旁的置物柜中拿出一套备用钥匙，递给她。

    “那明天见咯，晚安，房，东，大，人~”

    苏晓樯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屋门关合，女孩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劲敌！

    和柳淼淼那厮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连自己都不敢说看穿其底细！眼下最多算是打成平手，可要是再算上对方那始终淡然的反应，甚至自己还隐隐落入下风……

    苏晓樯思量着，倒是并不急切。

    她忽地像是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向街对面的一扇窗户望去。

    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抖动了下，像是某只受惊的小鹿逃走时留下的动静……

    苏晓樯微微一笑。

    她掏出手机，拍下钥匙照片，点击发送，并配文。

    “我行，我上。”

    漆黑夜幕中，一双离得极远的黄金瞳，默默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