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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百八十章 浮出水面

    作品:《逆水行舟

            1、

        盐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惨白的无影灯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每一缕尘埃都照得如同悬浮的骨灰。

        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之下,更深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源自时间深渊的腐败。像是无数沉溺者的怨念被河水浸泡后析出的瘴气。

        那只从地狱淤泥里捞出的断手,平躺在冰冷的手术托盘上,不是证物,更像一份被诅咒的“冥界邀请函”。

        法医老赵戴着双层手套,动作精准如解剖命运的钟表匠。蒸馏水流过朽坏的皮肤和肌腱,带走污浊,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窒息感。旁边的记录员小杨脸色惨白,每一次镊子触碰骨骼发出的细微刮擦声,都像指甲划过她的神经。老赵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剥开淤泥与死亡,仿佛在倾听一具白骨无声的尖啸。

        “男性,四十至五十岁间。”老赵的声音低沉,毫无起伏,却在死寂中激起寒意,“撕裂性离断,外力…巨大。”

        他的镊子尖端点在断裂处狰狞的骨茬和肌腱残端上,如同戳破一个腐烂的真相,“爆炸冲击波。”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砸落,“火药残留…淤泥沉积层…死亡时间,不少于四年。”

        “四年…”这两个字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如同墓穴深处传来的回响。

        最艰难的考验开始了。老赵的镊子转向死者至死紧握的镀金打火机。指骨僵硬如铁铸,每一次微小的撬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空气紧绷得几乎断裂。整个技术处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镊子与骨骼摩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时间被无限拉长,十几分钟如同一个世纪。

        “咔哒!”一声清脆又诡异的解脱声骤然响起,打火机终于脱离了骸骨顽固的钳制。

        老赵额上的汗珠滚落,小心翼翼地将它置于另一个托盘。闪光灯爆亮的瞬间,那打火机在惨白光线中陡然焕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奢华:纯金机身流淌着阴冷的光,淤泥无法侵蚀它的傲慢;防风罩线条硬朗,透着一种不属于尘世的精致。

        老赵拿起放大镜,强光如同探照灯刺入防风罩内侧的阴影。光束在精密凹槽中游走,几个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如同被唤醒的幽灵,在强光下狰狞地浮现。

        “有刻字,F…F…”老赵的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冰冷而清晰。

        祝一凡口罩下的呼吸骤然停止,笔尖狠狠戳进纸页,留下两个深洞般的字母,指尖冰得像握住了一块寒玉。

        “赵老师,难道……”祝一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赵缓缓放下放大镜,脱下被冷汗浸湿的手套,拿起湿毛巾机械地擦拭着手,目光却死死锁住托盘上的“FF”,那眼神穿透了时间:“湖跺市,F缩写的显贵,还能有这种顶级订制火机刻名的…凤毛麟角。”他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地狱秘密的寒意,“查那个案子!八年前惊天动地,最终却石沉大海的湖跺花炮厂军火走私案。”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门外虚空,“提级到我们大市局是对的,小祝,你下一步的重点就查当时那位分管领导…费刚!这刻着‘FF’的金棺材,和那湖跺警方曾经的一哥,该在同一片黑暗里共振过。”

        “费…刚?!果然是他!”祝一凡倒吸的那口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喉咙。

        2、

        湖跺市市府后院,幽暗的走廊转角。

        聂风云斜倚在冰冷的墙壁上,阴影吞噬了他半边脸庞,只留下叼着廉价烟卷的模糊轮廓。浑浊的眼珠在烟雾后显得愈发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的枯井。

        他身上那股常年混迹鬼市底层沾染的、混合着廉价烟草和劣质酒精的颓败气息,与这肃杀之地格格不入。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藏百鸣的身影从楼梯口的阴影里踱出,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神深处是冰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货物。

        他在聂风云面前站定,两人间隔着不足一米,却仿佛横亘着深渊。

        “聂哥,”费青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黏腻的亲昵,却字字如冰针,“这祝一凡可比你有魄力,偌大的双湖说挖就挖了。”

        聂风云沉声:“青云,你怕么?祝一凡是个谨慎之人,他应该是拿到了确切的证据,这次双湖开挖,网上网下都很安静,他应该还得到了张林的支持。”

        费青云冷笑点头:“不错,他们绕开了湖跺县首关山,直接请示了市公安局,这个操作很诡异!就没考虑过会失败的后果么?”

        聂风云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惨绿的应急灯光下扭曲翻滚,顺势看了费青云阴鸷的眼神一眼,说:“结果是他们占据了优势...张得祥杀人的秘密即将暴露,你们的灵也跑了,归墟成了废铁。”他的声音沙哑含混,透着一股惫懒和疲倦,还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是吗?”费青云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玩味:“任何结果都有被逆转的可能。”他向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喷到聂风云耳边,带着股森然的寒气,“聂哥,你…替我做件事。盐渎刑侦技术处里那只手上攥着的玩意儿:那个打火机,给我‘请’出来。”

        聂风云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浑浊的眼珠在烟雾后似乎凝滞了半秒。

        费青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却更加蛊惑:“你保我们费氏,我给你一个更加劲爆的信息,关于这鬼市真正的大佬关山的,如何?”

        “关山”二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聂风云猛地抬眼。就在这一刹那,他眼底那层常年淤积的令人作呕的浑浊,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强力瞬间涤荡。一丝极其精粹极度锐利的澄澈光芒猝然闪现,快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刺骨。那是一双经历过极端训练、在黑暗中潜伏太久、只为等待特定指令的眼睛才会有的光芒。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在听到狩猎号角时本能的觉醒,但这光芒仅仅持续了万分之一秒!快得连费青云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半秒,可能是万分之一秒后,聂风云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眼中迅速重新被那层混浊的贪婪的雾气覆盖,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带着谄媚和急切:“关山的秘密?青云兄…可当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费青云心中瞬间翻起惊涛骇浪。他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聂风云那双刚刚泄露了惊天秘密的眼眸上。这个为了混入鬼市核心不惜自甘堕落、染尽污秽的鬼魅…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清明,难道是…伪装下的獠牙?不好,若他是一个隐藏至深的…卧底!那这些年,我们都被他给骗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费青云的脑海,让他后背攀上一股寒意。他压下翻涌的惊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意味深长地看着聂风云:“聂哥,青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拿到打火机,关山的惊天秘密…我亲自告诉你。但你记住,”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锋利的威胁,“…这东西,必须干干净净地消失。否则,别说关山的消息,我怕你连明天的太阳…”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留下无尽的杀机,“都见不到了。”

        聂风云脸上的谄笑更深,连连点头:“规矩我懂,青云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他掐灭了烟头,搓着手,依旧是那个贪婪油滑的“赤莱芜”模样。

        费青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既有试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重新评估。他不再言语,转身走向走廊尽头更深的黑暗,脚步声沉稳,却像是在聂风云心头敲响了无形的警钟。

        聂风云独自留在原地,走廊惨绿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蜷缩的手指,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因为“关山”二字而引发的、无法抑制的极度细微的震颤。费青云最后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背上,让他明白任务的凶险已陡然升级。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死亡和时间腐败的气息,重新灌满他的胸腔。他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技术处大门,浑浊眼底的最深处,一丝极寒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刀锋,悄然凝聚。

        门内,是决定命运的证物。

        门外,是步步杀机的深渊。

        而那只来自四年前深渊的断手,正无声地凝视着这场即将开始的以生命为赌注的黑暗交易。

        3、

        关子沐背对着入口,凭栏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雪茄,袅袅青烟融入夜色。他刚才离开技术处后收到的情报,让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般平静。露台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自己的妹妹关青禾。她穿着古典的紫色长裙,身形消瘦,清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如同刚从古墓中走出的小龙女。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全然不认同的冷漠。

        “哥,你果然没死!”关青禾的声音带着一股被欺骗的愤怒和苍凉:“这招金蝉脱壳玩得真溜,还利用我和祝一凡成了你的时间证人。”

        关子沐挠头尴尬一笑:“我的好妹妹,不是哥故意要瞒你,而是脱身需要一个契机,那个鬼地方,你真的愿意待下去么?”

        “你可以潇洒地走,但是我不可以。”关青禾声音颤抖:“因为我记情不忘恩…”

        “记情不忘恩就可以助纣为虐,不分黑白?”

        “我不和你吵,你也看到了?”关青禾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冰棱划过玻璃,“盐渎那边传来影像,让归墟成为神话的‘灵’化形逃离…祝一凡说这形态模糊,却像极了一个人。”他停顿,目光锐利地刺向关子沐,“一个你最熟悉,也最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关子沐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抹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微笑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鸷。他将雪茄狠狠摁灭在昂贵的汉白玉栏杆上。“妹妹,您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鬼市的幽灵,即使退二线了,耳目也从未真正闭上。”

        “闭上?”关青禾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浓浓的讽刺,“关子沐,你是不是以为我闭上眼,不敲击键盘,就看不见你亲手掀起的滔天巨浪?你利用金平那个莽夫,引蛇出洞?好算计!‘归墟’暴露,‘灵’遁走无踪…这就是你要的‘成果’?!”

        “成果?”关子沐向前一步,目光如刀锋般与关青禾对峙,“这该死的东西统治湖跺的时间太久了,应该让它暴露,离开或者毁灭。”

        关青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眼神却更加冰冷,“你所谓的暴露,就是把维系鬼市根基的它暴露在阳光底下,让它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乱窜?还化成了…化成那个样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混乱!意味着失控!意味着我们守护了十余年的秘密,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

        “守护?”关子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任由它成为主宰?让我们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变成灵的组成?关青禾,你忘了你嫂子是怎么死的,我可没忘!”

        “关子沐,你真是无药可救!”关青禾厉声喝道,瘦削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惊人的怒火,“你根本不懂‘灵’是什么!它不是你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它并不来自于人类文明,它是活的,它有它的意志。你把它逼到这一步,就是在玩火!你以为它化成人形,是你能轻易掌控的信号?愚蠢!那是警告!是它!在表达它的愤怒!”

        “愤怒?”关子沐冷笑,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愤怒才好!有情绪,就有弱点!就能被理解,被分析,最终…被掌控!青禾,至于它像谁…”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审视,“…这不恰恰证明了它的倾向吗?证明它与谁存在链接点,可以从哪里下手,粉碎它。”

        “粉碎?”关青禾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她逼近一步,几乎与哥哥脸贴着脸,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泉,“关子沐!你醒醒,那是诅咒!是陷阱,它选择了一个载体,一个它认为合适的宿主!一个足以承载它无边怨念与力量,并能将混乱播撒向整个世界的存在!你以为你找到了它的弱点?可以控制,甚至毁灭它,事实是你亲手释放一个你无法想象无法控制的恶魔!你亲手掘开了我们所有人的坟墓!”

        露台上死寂一片。兄妹二人怒目相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冰冷的恨意。远处的城市灯火在他们眼中扭曲变形。

        关子沐胸膛起伏,脸上的肌肉因激烈的情绪而微微抽搐。“不劳关心,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搞定!”

        “关心?”关青禾冷笑一声:“我不过想阻止你和祝一凡两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罢了!”

        “那个打火机…那只断手…费刚…还有盐渎那边传来的‘影像’…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那个终极秘密!这个契机,已然出现,青禾,我等了太久!就算掘开坟墓,我也要把里面的真相挖出来!谁也拦不住我!包括你,幽灵大小姐!”

        关青禾死死盯着关子沐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骨髓里的东西。愤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失望取代。她缓缓退后一步,拉开的距离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关青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寒意,“关子沐,既然你执意要踏上这条不归路,打开这潘多拉的魔盒…我不拦你。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当‘灵’彻底苏醒,当那个被它选中的‘人’站在你面前时…你会知道,你亲手召唤的,是怎样一场无法挽回的灾劫。”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无声地融入露台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预言在夜风中回荡。

        关子沐站在原地,紧攥的拳头指节发白。妹妹的离去并未带来丝毫胜利的快感,那句“释放了恶魔”更是像冰锥刺入心脏。他看着远处流淌的灯火,眼神中的疯狂褪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愤怒、被否定的刺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露台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与夜色对峙,一场更凶险的大战才刚刚落幕,而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围绕“灵”的人形之谜的毁灭风暴,正朝着号称风水宝地的湖跺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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