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然被这一问，东宫若疏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扮鬼。”

    陈易略有错愕，下意识便琢磨起该怎样教会这笨姑娘，可再一抬头，人蓦然不见踪影。

    去哪了？

    陈易正想去寻，四处张望。

    夜色深深间，她在他耳畔边轻轻吹来一口气，

    “我就是鬼。”

    …………

    夜幕深深，王府内一派寂静，内院只有少数地方有婢女仆妇值守，当然，还有些人是在耳房小憩，一有什么动静便会醒来起身看看。

    祝莪半支着脸，细细打量着秦玥的睡颜。

    说是打量，夜黑得摸不着边，伸手不见五指，连点幽光都无，再如何锐利的眼睛也只能看到些许轮廓，可即便只是轮廓，也足以在祝莪脑海里勾勒出容颜。

    秦玥睡得很沉，鼻子呼呼地呼吸着。

    祝莪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便“努努”地皱了皱，又放松，继续呼吸，引得王妃不自主地勾唇而笑。

    秦玥的嘴巴、眼睛、鼻子，都极像小时候的青洛，身子也有青洛的雏形，但没那么大，俨然又是个小安南王，不过，独独眉头有陈易的味道。

    或许正因如此，哪怕知道秦玥不是她的种，她也发自内心地爱这孩子爱得发紧，比生母还生母。

    屋外，传来些许窸窸窣窣声，祝莪顷刻眸光敛起，一抹冷冽自然流露。

    却见屋外人影晃了晃，打了个手势，她才缓过眼神，好奇地挑起眉头。

    官人怎么这时候来？

    祝莪拢起一件外裳罩好，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官人。”

    “祝姨……”说着，陈易朝里面瞥了一眼，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旋即传音入密道：“我是来看你，也顺便看看…她。”

    祝莪噗嗤一笑，她倒是没想到，陈易还有这般做贼心虚的模样，想到他是秦玥的生父，就更让人哭笑不得了。

    “我以为里面是奶妈，你怎么陪着她睡？”

    大户人家的孩子往往不是同生母睡同一间房，而是跟奶妈睡在一块，平日里也由奶妈照看服侍，生母一日里只是偶尔陪上两三时辰，否则别的杂七杂八不说，光孩子漏夜几次醒就能要人老命。

    若早知是祝莪，陈易便不必这般鬼鬼祟祟了，提前通好气就行了。

    “祝莪舍不得这孩子，常常跟她睡在一处，”祝莪顿了顿，补充似地道：“平日里偶尔也由奶妈们带着睡。”

    “她要吃奶怎么办？”

    “奶妈就在耳房，叫来就是。”

    陈易微微颔首，了解这些，以后晚上过来倒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哪怕被秦青洛得知，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祝莪瞧着陈易，目光微有流光，正想开口，忽听里面几句喊叫。

    “娘、娘、娘……”

    “她醒了。”

    不用陈易说，祝莪也知道，她一时微恼，秦玥乖巧归乖巧，可醒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怎么了，玥儿。”

    “娘，我…找不到你……”

    “怎么找不到娘，娘就在这呢。”

    卧房里头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秦玥半醒不醒的，嘴里咕哝了一大堆，不知咕哝着什么话。

    祝莪轻轻抱她入怀，想安抚她继续睡下，秦玥却反而清醒了点，一下挣脱了。

    “娘、娘、姐姐、姐姐找我、找玥儿。”

    秦玥小嘴顿顿，嗓音奶声奶气的，还有点委屈，

    “姐姐说、说玥儿不乖，不好。”

    “姐姐？”

    没来由的话让祝莪有些反应不及，把灯点了点，再一瞧秦玥懵懵懂懂的，

    “你做梦了？”

    秦玥半听不听，自顾自地道：“姐姐、姐姐笑我，笑我好多，笑我……尿、尿床了。”说着说着，她话音有点小委屈，眼角有点酸涩起来。

    “笑…你尿床，玥儿可没有尿床，娘看着呢。”祝莪拉开被褥，给她看了一看，又亲自带她的手摸了一摸。

    秦玥把头摇摇道：“尿了尿了、就、就干了，姐姐笑玥儿、一直笑玥儿……玥儿这么大了，还、还尿床……”

    祝莪忍住喉间笑意，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弄清什么是梦还是有点困难的，俨然是把梦里的当现实了。

    秦玥委屈极了，又有点小不甘，攥住小手，咕哝道：“玥儿、玥儿以后…不尿、不尿床了，不让姐姐笑……”

    “嗯嗯，玥儿真乖，又乖又厉害。”

    “娘、娘，玥儿、玥儿…姐姐好、好漂乱，比十个、十个，一百个玥儿都漂乱。”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玥委屈了一阵，便腻着嗓音问道：“姐姐、是、是什么人呀？”

    “那姐姐？”祝莪正斟酌着怎么回答，怎么告诉秦玥这只是个梦，而秦玥正大着眼睛期待地看她。

    忽地，却听一道低沉的声音道：

    “鬼。”

    秦玥愣了一愣，转过头才发现那个人不知何时来到门外，吓了一吓，朝祝莪怀里缩了缩。

    迎着秦玥满眼警惕的目光，陈易缓步而入，脸色格外低沉。

    祝莪微微错愕，而后从陈易的眼角余光里有所会意。

    秦玥小眼里仍是警惕，好奇又疑惑地重复道：“鬼？”

    “不错，就是…鬼。”陈易面色凝重，半张脸都笼在阴翳里。

    感觉到这个人如此一本正经，语气还那么低沉，秦玥也有点小慌起来，又问：“鬼、鬼……是什么？”

    陈易沉吟片刻，许久后道：“你是小孩，爸爸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玥儿是小孩，你、你就用…用小孩话来说……”她始终不认他。

    “嗯…小孩话来说，就是鬼…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很吓人的东西，你想一想刚才是不是很黑？黑得你怕不怕？哎，她就在很黑的地方出现。”

    秦玥无声间抱紧了祝莪，眼睛有点颤，小声问：“那、那鬼鬼、鬼会吃、吃人吗？”

    “吃！专门就吃人。”陈易斩钉截铁道：“而且最喜欢吃小孩，而且你想反过来打她，却碰都不碰不着她，只有鬼能碰着你，一口一口地把你吃了。”

    她强做坚强道：“不、不信你、你说坏话，”她把头转向祝莪，“娘娘娘，真、真的有、有鬼吗？”

    祝莪勉强点了点头，似乎也被吓到了。

    秦玥打了个冷颤，哪怕祝莪努力抱紧她，她也害怕极了，眼睛往阴翳里瞥了下，就赶紧收回，生怕里面那个姐姐又蹦出来。

    陈易叹了口气，缓缓道：“还有啊，小孩笨，被鬼吃了都不知道。”

    “我、我不要、不要被鬼吃……”她眼眶已经有泪在打转，把祝莪抱得紧紧。

    “孩子他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适时，祝莪轻轻问道。

    秦玥赶紧看向陈易。

    “办法是有，鬼很可怕，还胡乱吃人、吃小孩，谁都拿她没办法，”

    陈易面色一时极其为难，仿佛交代一个惊天秘辛一般，

    “但是嘛，爸爸不一样了，爸爸是个道士，会赶鬼。”

    秦玥瞪大眼睛。

    “玥儿，要不要爸爸来赶鬼？”

    秦玥不想答应，转过脸怯怯地问道：“娘、娘会赶鬼吗？”

    祝莪眨了眨眼，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那、那父王呢？”

    “你父王…也不会。”

    “只有他、他会吗？”

    “只有他会。”

    秦玥呆了一呆，皱紧小脸，带着哭腔道：“玥儿、玥儿不信。他、他看我小孩小，骗、骗我。”

    “爸爸这一次可没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娘？”

    祝莪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没骗你。”

    秦玥小脸一时满是苦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点点滴落在被褥上，她好怕鬼来吃她，一时不敢大声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努力提起精神后，秦玥转过脸，颤着声问：

    “你真的会赶鬼吗？”

    “真会。”

    “那你帮我赶、赶鬼、赶走。”

    陈易既无拒绝也无肯定，而是道：“这么没礼貌？连一声爸爸也不叫？”

    “…你、你赶走鬼，我、我就叫……”

    秦玥转了转泪光盈盈的眼珠子。

    小孩总不知道同样的招数不能用第二次的道理。

    但大人知道。

    ………………

    秦玥被抱着来到陈易的院子，一路上她都不敢从祝莪身上下来，不仅如此，还闭着眼睛哪里都不敢看。

    陈易自厢房内却而复返，装模做样地捻住黄纸，用朱砂笔画下符咒。

    接着便让祝莪把秦玥放下来，秦玥一副颤颤不敢自己站立的模样，眼睛只往前面瞅，不敢乱晃。

    陈易身着道袍，捻住符箓，好一副仙风道骨，双目微阖眉目如苏，她还小，这端正的架势虽然看不懂，但也给她多了一点信心。

    “真、真能赶赶走、鬼、赶走吗？”她小声地问。

    “能。”陈易先是肯定，再掐指一算，而后缓缓道：“不过嘛，有几个要求。”

    “要、要求？”

    “就是你要做的事，你不做就赶不走鬼。”

    “噢噢，玥儿、玥儿会做…好多好多。”

    “嗯嗯，玥儿很厉害，但玥儿还是小孩，不够厉害，还要爸爸帮忙，做好这几件事，不用爸爸，玥儿就能自己赶鬼了。”

    秦玥点了点头，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好奇。

    “首先，你要拿着这符咒左转两圈，右转一圈，然后原地不动。”

    “左…转两圈……右转一圈……原地…不动。”秦玥努力记着。

    “然后，吞一口唾沫。”

    “唾沫？”

    “就是你嘴巴里的口水，口水知道吗？”

    “嗯，玥儿知道，吞啦，啊——”秦玥认认真真地张大了嘴给陈易看。

    陈易点了点头。

    秦玥盯着他看，满是紧张期待。

    “最后嘛…”

    那人勾唇一笑，

    “喊爸爸。”

    “啊？”秦玥一听，立刻就生气了，“你、你肯定是骗玥儿、骗！”

    她鼓了鼓脸颊，显然不信。

    “骗你？这一回爸爸可没骗你，鬼这么可怕、这么吓人，哪里敢骗玥儿？”陈易叹了口气，“玥儿要是被吃了，爸爸不是要哭死？”

    秦玥一听，便有些慌了，但还是不愿露怯道：“你、你先赶走鬼吧……”

    “那你一定要喊，不然赶不走的。”

    “一定。”

    于是，陈易便捻着符箓，脚踏七星步，嘴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菩萨神仙快显灵……”

    行过一段科仪，他把符箓递到秦玥面前。

    秦玥抓住符箓，接着按着刚才的话，左转两圈，右转一圈，末了用力吞了口唾沫。

    嗓子一下清空，可到了“爸爸”那两个字，她又止住了。

    秦玥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两声无意义的声音，做出喊了的模样。

    随后，

    仿佛云雾扑过脸颊，

    豁然有种……清新开阔之感。

    秦玥瞪大了些眼睛，发现自己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鬼…不见了？

    那…爸爸不用喊呢……

    他果然又在骗玥儿！

    秦玥一阵气愤，旋即又高兴起来，小孩虽然不知道占便宜几个字怎么写，却也知道这一会是她得利了。

    转过头，迎面就瞧见那坏人期待的脸。

    “你上当咯，玥儿、没、没有叫！”秦玥哼了一声，得意洋洋揭穿道：“你还想、还想骗、骗玥儿，骗、骗不到，又被、又被玥儿骗了。”

    陈易旋即露出大受打击的脸，秦玥更高兴了，几乎要跳起来，可俄而片刻，他的面容变得凝重起来。

    他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你这样…鬼会再来的。”

    “你又骗玥儿，玥儿不、不信你。”

    …………

    话是那么说，可秦玥还是有点小害怕。

    好久好久都不敢闭眼睡。

    累了许久，实在动弹不得后，眼睛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阖上。

    好多好多困意。

    她一下就睡着了，眼睛彻底闭上。

    好久好久……

    根本…没有…没有鬼嘛……

    “你又尿床啦？”

    “……”

    姐姐不是，

    是.鬼、鬼！

    ……………

    她走后，陈易并未歇下，仍然身着道袍。

    并且还极有闲心地自己点了一碗茶水，慢慢品用。

    果然没等多久。

    秦玥便吭哧吭哧，满脸挂泪地给祝莪抱了回来。

    看见秦玥，还不待她开口，就先深深地叹了口气。

    秦玥往前挤着凑上来，拿手拍他腿，慌张道：

    “你、你赶得不好、没足够好……

    鬼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