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乐的叛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斯蒂文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这是二十年来，许多反对赛制的音乐家，在互联网上给他头上安的大名。

    身为当代最伟大的古典音乐家却成为了主导新赛制的人之一，被这么称呼好像也无可厚非吧

    斯蒂文轻轻叩击着桌面，望着舞台上，此刻，正在闪闪发光的林天和甘言雨。

    目光闪现出神彩的同时，心中叹了一口气。

    可是，

    改制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是一日之内，说改就能改的呢？

    就好像年轻的男女恋人一般。

    没有哪一段健康的恋情，是从朋友→恋人的瞬间过渡，并不是由“一句告白”，彻底宣告了关系转变的开始。

    而是，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就已经有“恋人”之实，无“恋人”之名，才会开始有这一场正式确定名分的“改变”。

    国际赛制也是一样的。

    当理事会认为国际赛制必须发生改变的时候——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间节点，事实上，在还未改制之前，当时的国际大赛上，演奏流行音乐的人数比例，已经超过了50%。

    而传统古典音乐因为观赏性不够，审美不够大众，内涵晦涩难懂，喜欢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琴手都选择了转向了流行乐。

    在如此发达的音乐产业背后，所有数据都表明，流行乐，才是更加受到年轻人追捧的音乐体裁。

    当时的情况已经是——

    改与不改，已经不是斯蒂文说了算的了。

    流行乐的潮水，如洪流一般席卷而来，所有挡在前面的事物，都会被轻而易举的摧毁。

    难道

    就让古典乐，在主流的音乐界中彻底消亡吗？

    不，不可能！

    斯蒂文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就算反抗，也无法真正做到什么，在大众审美的时代潮流面前，一个音乐家的力量，终究还是太渺小了！

    他只能妥协，只能匍匐，进入漫长的等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新的时代审美的出现。

    只有当这个世界的人们，重新认识到，古典音乐的魅力。等到这个焦躁的、快餐化娱乐的世界，达到一定的阈值，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愿意回过头来，探究音乐本身的美丽.

    这样的时代，或许很难盼来。

    可能是10年，20年，50年，甚至是一个世纪，或许那个时候，斯蒂文早就进了墓碑。

    可他必须等待。

    哪怕在这个过程中。

    他见证了，无数自不量力的古典音乐家逆天而行，反抗时代审美的洪流，最终将自己吞噬。

    他也必须隐忍，假装自己并不在意，因为还没到时候。

    哪怕被人唾骂“古典乐的叛徒”“新赛制的元凶”，他也得承受着！

    直到十多年前的那场巴黎演奏会。

    亲眼目睹过毁灭的古典音乐家有很多，斯蒂文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到任何影响。

    但那个来自天朝的乐团却还是在斯蒂文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来上了最为沉重的一击！

    孤掷一注的乐团团长，视死如归的大提琴手，疯狂的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演奏的长笛手.

    乐团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诠释着“偏执”二字。

    斯蒂文彻底被震撼了。

    哪怕他再怎么掩盖和装饰自己，都没办法做到对这样的演奏无动于衷。

    那一刻，自改制以来积蓄的情感全部爆发！

    他痛苦不已，为自己无法拯救这群古典音乐家而感到痛苦！为自己身居高位，却什么也做不了而痛苦！！

    更痛苦的是，斯蒂文无法做到，像这群古典音乐家一样再去冲锋一次，成为他们当中同样燃烧自己一员！

    他真的很羡慕这群理想主义者。

    他看着，也只能看着。

    于是，自巴黎演奏会后。

    斯蒂文，将近20年，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

    直到，2026年，这场关键性的龙琴杯到来。

    斯蒂文了解到了，林天和甘言雨，这两位近一年来频繁崭露头角的古典音乐家，在亚洲席卷而起的“古典乐”新潮流。

    斯蒂文意识到了。

    他苦苦所等待的那个时间节点.或许要来了。

    没有50年，一个世纪，甚至就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这个叫林天的少年，和甘言雨的女孩他们，让这个时代，提前了几十年到来！！

    现在看着舞台上，林天和甘言雨的演奏。

    斯蒂文愈发觉得眼熟。

    他们的身上，仿佛就有着当初那群天朝音乐家的光辉

    不，

    斯蒂文几乎就可以肯定。

    他们，就是当初那群人的传承者。

    那群偏执的、疯狂的、宁愿燃烧自己的生命践行古典音乐之路的最纯粹的古典音乐家！

    音乐，已经告诉了斯蒂文全部的答案！！

    在林天和甘言雨的《安魂曲》十二章：领主咏，即将到来之际。

    斯蒂文那墨镜下满是皱纹的眼睛，已是再也无法抑制住泪水。

    他紧紧捏着掌心，浑身不断地颤抖着。

    与此同时，

    导播的镜头，也拍到了这一幕。

    “（斯蒂文老师有反应了？）”

    “（我的天，他好像在颤抖这是抖什么啊？）”

    “（这是斯蒂文老师今天第一次有反应吧？我还以为他是木头人呢！）”

    “（哇，该不会是被甘言雨的古典音乐气炸了吧？！）”

    从导播的镜头中，大家看到了低着头的斯蒂文，双肩在不断地颤抖。

    一下子，许多观众都炸开了锅。

    作为本次评委席的绝对C位，这次大赛上，斯蒂文的反应一直都是大家的重点关注对象。

    连艾萨克演奏的时候，斯蒂文都没有反应！

    现在，居然都浑身发抖了！

    很难想象，这得是被气成什么样了！

    身为新赛制的重要推动人之一，斯蒂文对在总决赛演奏如此传统的古典乐的行为应该是气炸了吧？！

    正当大家讨论得津津有味，为林天和甘言雨捏了一把汗的时候。

    音乐，迎来了最终的转折——

    这是，大提琴与钢琴的最后结合！

    “.”

    《永恒安息》的旋律再次响起！

    两人的演奏充满了一种穿透悲伤的平静力量。大提琴的声音温暖而坚定，钢琴的和声明亮而充满希望。

    这一刻，

    他们共同奏出的不再是死亡的挽歌，而是对生命尊严的礼赞，对存在意义的确认，以及对未来无论长短、必将共同面对的无声誓言

    这股无比温柔的力量，笼罩在整个金色大厅中。

    如此美丽。

    如此完美。

    所有的观众都不说话了。

    无论是张东的直播间、现场的观众席，或是在其他地方，收看着直播的人们，几乎都保持了安静。

    大家瞪大眼睛，看着这场最后的表演，享受着这样温暖的光芒，彻底沉浸其中。

    “（不.不是这样的.）”

    艾萨克喃喃道，他再也忍受不住了，

    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冰冷，霎那间包围了艾萨克，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被灼伤的痛感。

    “（怎么可能这样的音乐.）”

    艾萨克踉跄着后退两步。

    “艾萨克！！”

    西川悠柏赶紧冲上前，想要搀扶艾萨克。

    却被艾萨克一把打开了手臂，咆哮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做到？！）”

    “（就因为.就因为他们有爱情？！就因为她是甘言雨？！）”

    林天那雷霆般的低音震音和清晰引领的旋律线，如同在风暴中投下的锚链艾萨克瞳孔微缩。他看到了林天那如炬的目光，那不是伴奏者的跟随。

    那是对自己挚爱之人，最为信任的呐喊与支撑。

    他们的确在燃烧自己。

    跟当年，自己那该死的父亲一样。

    可是，

    甘言雨没有失控。

    完全没有。

    她头脑清醒的，与林天一起沉沦在这至深的情感之中。

    明明在这场演奏刚开始的时候，

    他看到甘言雨在林天的指引下，如何挣扎着、倔强地重新抓住琴弦，两股声音如何在混乱中强行扭合。

    而这一切，都那不再是大提琴独奏加钢琴伴奏，那是两个灵魂在音乐中的共生与相互救赎！

    “（为什么！！！）”

    “（你清醒一点，艾萨克！！）”

    西川悠柏伸出手，猛地在艾萨克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响。

    休息室内，

    其他人呆呆看着西川悠柏和艾萨克。

    一片寂静。

    这个阴暗的、狂妄的、同样对自己的演奏有着偏执的男人，在这一刻，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瘫坐在了地上。

    他精心设计的舞台，他引以为傲的极致技巧，他精确到毫秒的演奏.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艾萨克抚摸着自己眼角，然而，指尖是冰凉的湿意。

    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泪水？

    他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不是为了悲伤，而是为了一种坚固信念被彻底粉碎的茫然和剧痛。

    “（悠柏君。）”

    艾萨克缓缓开口。

    西川悠柏看着他。

    “（否定这些疯子在音乐中滥用情感，难道是我错了吗）”

    西川悠柏默默地蹲下身，看着兄弟的眼睛。

    伸出手，拍着男人的肩膀。

    叹了一口气，

    “（你否定的，从来就不是情感的作用。）”

    “（你只是放不下你那个丢下你的混蛋老爹罢了！）”

    艾萨克的瞳孔骤然颤抖。

    就在此刻，

    音乐来到了最后一段高潮。

    这是，全篇《安魂曲》的最终总结！

    不再是绝望的哀告，而是带着在黑暗中依然坚信光明的力量，是对逝者的告慰，更是对生者继续前行的祝福！

    当这充满了生命光辉的音乐响起。

    连带着，将艾萨克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击溃。

    一直以来，艾萨克所追求的，是“进步”，是“为音乐”。

    可眼前这源自生命最深处的震撼、这人与人之间在绝境中迸发的联结与力量，才真正穿透了每一个听众的心灵。他父亲毕生追求的，不正是这种力量吗？

    而他，却一直把这力量视为毁灭的根源

    艾萨克跪坐在地上，捂着脸，掩面痛哭，

    “（父亲）”

    艾萨克迷茫了。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办法和死去的父亲和解。

    发自内心地痛恨他，痛恨自私的他抛下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

    他当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真的就不爱自己吗？

    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讨厌古典音乐，讨厌父亲那种燃烧自己的演奏。

    还是说，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个在父亲病榻前无能为力、恐惧失去的、懦弱的自己

    但是，在这音乐的最后高潮中。

    他唯一明白的。

    是他已经，迷失了太久太久。

    也许，像悠柏君所说。

    他真的应该往前走了。

    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也落下了。

    甘言雨的琴弓轻轻离开琴弦。她没有立刻动作，保持着演奏结束的姿态，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林天的手也从琴键上抬起，静静地看着她。

    就这样结束了。

    轰轰烈烈的开始，以平静而温柔的姿态结束。

    绝对的寂静持续了数秒，仿佛时间停滞。

    然后，掌声如同积蓄了所有情感的火山，轰然爆发，经久不息！！

    “.”

    “呜呜呜呜.”

    台下，娜娜莉跟坐在旁边的小学生一起哭得梨花带雨，不知所措。

    拓跋建辉开了一瓶好酒，与甘华捧杯，两个老登一言不发，望着电视机屏幕，只是不断喝酒。

    姚瀚露出了释怀的神色，坐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只是一直发呆。一旁的贺书墨不语，双手插兜，站在一旁。

    贺智宸和高振阳坐在轿车里，看着显示屏，两人篡住了拳头，忐忑不安。

    林天站起身，走向甘言雨。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他向她伸出手。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将自己的右手仍握着琴弓的手抬起。他将自己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他们的手交迭着，按在微微震颤的琴弦上方。舞台顶光洒下，照亮他们交迭的手和琴身。

    林天笑了，甘言雨也笑了。

    “走吧。”

    “去致谢。”

    林天说。

    两人手牵着手，走到台前。

    面向所有观众，深深鞠了一躬。

    最终的演奏，随着这一鞠，落下了帷幕.

    理论上，马上，就是评分环节了。

    导播在给完两位主角画面之后，立刻开始寻找评委席的画面。

    然而，却在找到那个备受关注的人物时——

    后台的导播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位至始至终，保持着风度的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墨镜。

    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在无数摄像机镜头，和所有人惊恐的表情中。

    斯蒂文站起身，

    “啪——啪啪——”

    亲自为林天和甘言雨，鼓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