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千云生的住所最深处，房门紧闭，幽光闪烁。

屋中地面铺了一层细密的白骨粉末，宛若白沙一般，踩上去甚至能听到细微的脆响。

其间几缕碧幽幽的游火无意识地飘荡，如同失了神智的魂灵。正中央，一朵惨白的鬼火摇曳不定，呜咽声若少女低泣，又似尸骸未眠，轻挠棺板。

千云生盘膝坐在鬼火之前，面容肃穆，额头隐有薄汗。他手中执着几根粗大的骨杖，轻轻拨动，将那新生成的一朵鬼火移入用白骨堆叠的高台上。

“忽！”

鬼火骤然燃旺，如同被泼上油脂，幽光大盛，映得千云生面容森冷。

他轻吐一口浊气，昨日一夜忙碌，历经几番失误之后，完成了养魔盂炼制的第一阶段。

只是这等活计极耗心神，他也不得不暂缓一日，待火候酝酿，今夜方能正式着手。

在动手之前，他抬手一挥，将摄魂幡招至眼前。

只见得这会的幡面仍裂痕纵横，十余道深痕宛如旧伤未愈的刀口。海上与金丹妖修一战以来，它似乎一直在衰败边缘。千云生这几日四处搜罗，总算有所补益。

他这次所得二百八十余枚灵石，除了二十来枚留作急需备用，其余分作两拨。

其中最大头的一百五十枚被他换取了魂魄，包括十个一阶妖魂与五百余缕游魂。

幸好妖魂在坊市并不算稀奇，常被用作炼丹、炼符的辅料，只要数量不多，并不会引人怀疑。

有此补益之下，顿时幡中震鸣，森森鬼啸，有若久旱逢甘霖。

原本奄奄一息的游魂群骤然躁动纷飞，连那二十余缕将熄的残魂也似残烛复燃，亮起微光。

至于那十缕一阶妖魂，被他安置在幡心，幽光缠绕，竟隐隐化作支柱，将幡面托起几分。

如此一来，有了这股生力军的补充，顿时就见得幡面原本十余道大裂，竟在这股滋养下闭合数条，虽然不算完全稳固，但也明显看得整个摄魂幡狰狞许多。

眼下最大的裂痕只余五、六条仍隐隐闪烁，剩下的变成细裂，潜入期内。除非使幡之人，否则从外表倒是已经几乎看不出了。

千云生注视良久，心下稍安。摄魂幡虽仍旧伤痕累累，但至少已经从崩溃之余被他挽救了过来。

至于还有的八九十枚灵石，他则被换来了炼制养魔盂所需的诸般材料。

像六两唤魔土、一截阴魂木、一小碗恶沼之水、数朵魔鬼花、三颗二阶妖兽妖核，以及那难得的魔骨碎片。

每一件都耗去他不少心力不说，他还得故作随意地在不同摊贩手中分散购买，才未惹人怀疑。

想起这些，让千云生的心底又不由得暗暗苦笑。没想到如今的鬼修，竟然也这么烧钱！

毕竟卷轴里曾经记载，往昔的鬼修肆意屠戮，取人炼魂，几乎成了最省钱的修道法门。

但如今大势不同，大部分邪修都已经不能随便杀人，屠城更是痴心妄想。

如此一来，变得尸体要钱、魂魄要钱、白骨要钱，连最寻常的游魂都得拿灵石去买。昔日所谓的“邪门歪道”，如今反倒成了最奢侈的一条路！

想到这里，千云生不由得暗暗摇头，他知道当今的大势，就是喜欢将人打成邪魔外道，如此一来，那些所谓的正道，就能借“除魔卫道”之名，行据为己有之实。

尤其是这帮披着堂皇外衣的正道之徒，最爱鼓动世人，说邪修如何骇人。可在千云生看来，世人往往被惑，殊不知有多少假借正义之名，实则比邪修更像强盗。

像他知道的，就有一个姓岳的，一个姓于名谦的，还有姓方的姓袁的，这些都是在朗朗乾坤之下，被明正典刑的。

更不要说还有那千刀万剐、诛杀十族的……真是多少人假汝之名为恶。

念及此处，千云生心底生出一阵寒意。他已不敢再奢望旁人明辨是非，他只能告诫自己，在这世道之下，唯有护住自己的性命，方是唯一的正途。

想到这里，他更是深吸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伤势，默念察看。

之前城主府所赠的三瓶疗伤丹药，其中最为温和的黄精丸已被他尽数吞下，药力早已化开，滋润四肢百骸，使断裂的经脉衔接不少。

余下的两瓶，一为血元丹，一为玄息丹。二药药力霸道，若一次吞服，怕是五脏六腑要先行碎裂。

唯有徐徐图之，每日各服三粒，方能以自身灵气慢慢炼化。如此推算，七日之内，或可将这两瓶丹药全都耗尽。

故此千云生暗自估计，随着这些逐次丹药服下，再加上之后慢慢温养。或许足以令他这次出海以来的伤势大半痊愈，就连最初留下的几处暗伤，也能小有补益。

故此他今日勤加修炼，药力入腹，化为数道灵流，穿行经络，宛如温铁烙体，虽痛却带来一丝畅快。

至于经脉间的断口更是有了愈合迹象，识海深处仍似破镜，但裂痕表面浮起一层淡光，不再时时欲裂。

“……若能再让我撑过些时日，想必伤势就能补回个七八成了。”他轻声喃喃，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眼见得一切安排妥当，千云生才重新将目光放回到眼前的鬼火之上。

毕竟养魔盂的炼制，最难的便是在最后一关。前两道工序尚有双份材料可作备用，唯独最后的魔骨与魔丝，皆为唯一，一旦失败，再无补救。

故此他小心翼翼地将唤魔土投入鬼火之中，顿时原本惨白的火焰立刻泛起七彩光芒，绚烂如梦。

随即他又挤下两朵魔鬼花，汁液流淌，与唤魔土相合，缓缓凝成黏稠之质。

与此同时，他手托幻魔晶，于火中缓缓烤化，晶莹剔透，似欲化水。

然后接着他再点入恶沼之水，黑绿液珠滴落，竟自排列成线，将唤魔土与幻魔晶相连。

鬼火之中，顷刻间便分化为三处“战场”。千云生神识如丝，牢牢维系，额上汗珠一颗颗滚落。

然而他神识本就受伤未愈，如今又要分心操控，故而很快就出现偏差。

“滴答！”

随着一滴恶沼之水突然落偏，带着一缕未炼化的幻魔晶坠入唤魔土中。

“可恶！”

千云生低骂一声，忙以神识剔除受污染的一角，再补入新的唤魔土与魔鬼花。

可纵然如此，因为慌乱之下，再加上经验不足，还是令得局势终究失控。

眼看得面前四处战场并行，他的神识本就捉襟见肘，稍一风吹草动，立时间就令得他再难维持。

“轰！”

霎时间就见得鬼火猛地一颤，所有材料提前撞合，焦臭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千云生脸色一沉，却并未恼怒。只是袖袍一卷，将那堆焦臭的废料收起，冷冷吐出一口气地暗道：

“果然如卷轴所载，急躁不得......”

说完这句，他倒是依旧能保持面无表情，而是将备用的材料逐一摆出。

毕竟早在动手之前，他便预料此事绝非一蹴而就，因此才不惜花费灵石，多备数份。

因为对他而言，失败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毫无准备的失败。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缓缓收束神识，深吸一口气。鬼火摇曳间，幽光映在他坚毅的脸庞上，如同披上了一层冷冽。

“看来最为关键的，还是最后一线火候……”千云生微微闭眼，脑中倒演方才情景，手指则悄然掐动法诀，显然已做好了第二次尝试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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