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琪把车完全交给自动驾驶掌控，自己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车在山间公路上穿行，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竹子和茅草丛。

隔着关着的车窗都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

被风吹弯了腰的竹子和树木茂盛的叶子遮住了公路上的天空，太阳穿透树叶间的空隙把斑斑点点撒在公路黑色的沥青路面上。

刘雅琪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响的曾卫国，问：“兔子现在卖得好吗？”

“还可以吧。”曾卫国看着刘雅琪说，“小兵的策略和我们想的完全不同。他天天都在直播，一天只卖六十只。价格八十块钱一只。由于量少，一下子就抢光了。主打一个野生、自然、无添加。”

“饥饿营销……有脑子。这样不用太辛苦。兔子种群也可以不断扩大。”

“是啊！在外面闯荡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样。”

“你也可以放心啦！”刘雅琪伸手抓住曾卫国的一只手，“以后你可以抽身了，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

“辛苦说不上，没了欲望，没了追求，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看说的。你的梦想不是当作家吗？你可以安心写小说啊！”

“现在谁还看小说啊？写小说的人比看小说的人还多。”

刘雅琪叹了口气，“也是。”

车开出了山区，过了永安镇，道路平坦开阔起来。车速也加快了。

“英子骨髓移植的事有眉目了吗？”刘雅琪看着前面的道路，头也没有回。

“寄过去十二个亲属的血样，不知道有匹配的没？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

“要是没有匹配的怎么办啊？”

“那就到中华血液库里找了。那样要多花很多钱呢。”

“当时为什么不给她买一份大病保险呢？”刘雅琪可惜得直拍自己的大腿，“能省多少钱啊！”

“没想到。你是卖保险的，为什么当时不提醒呢？”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买，怎么会想到她？”刘雅琪回头看了一眼曾卫国，“好在给老公买了，省了好多钱。……要不要给咱们的女儿买一份？”

“我看需要，这个钱我来出吧。叫我也尽一点父亲的责任。……现在大学生活适应吗？”

“压力小了很多，人都胖了。”刘雅琪在手机上翻出女儿的照片给曾卫国看，“她现在担心学医将来会不会被人工智能替代。她说清华大学那边已经开始研究人工智能医院了，全部都是人工智能机器人。”

“将来的事谁能说清楚？高级医生门槛还是很高的。女孩子不学医还能学什么？”

“文科类肯定是不行了。将来律师怕要失业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操那个心啦！社会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一代比一代会过得好，是肯定的啦！”

“是。”

车到了城区。车、人流多了起来。车速慢了下来。

“林筱雨怎么样？”曾卫国突然问。

“人整个都颓废了。早上睡到八、九点起来。晚上拿我开心，变成真正的女王了。”

“天天折磨你吗？”

“差不多吧。”

“怎么变成这样了？”

“可能我说过：你离开我也会跟着你离开，从心里恨我吧。”

“叫你受苦了。”

“她不打我，我还皮痒痒呢！我无所谓。她也许真的喜欢你，离不开你了。”

“不可能！”

“你现在做了美容，一表人才，完全配得上她。你要有这个自信。”

车到了远望大厦楼前。

刘雅琪给林筱雨发了一条信息：“主人，我们到了。”

曾卫国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可以听到心脏在怦怦地跳。

开了门，林筱雨站在门口。

林筱雨穿着一件丝质睡衣，头发懒散地披散在胸前。眼睛瞪得溜圆，充满怨恨的神情。

曾卫国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雅琪在他身后推了他一下。

曾卫国向前踉跄了一下。林筱雨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用尖利的牙齿咬住曾卫国的耳朵，恶狠狠地从喉咙里发出：“咬死你！咬死你！”

林筱雨当着刘雅琪的面就大秀恩爱。曾卫国窘得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说：“等一下，等。浑身都是臭汗，叫我去冲洗一下。”

对于林筱雨的热情，曾卫国心有余悸，在卫生间偷偷吞了一片西地那非。

等他走出卫生间，眼前的景象叫他吃了一惊：刘雅琪正在跪舔林筱雨。

刘雅琪身上布满条状的紫黑色的鞭痕。

一般轻度的鞭打，皮肤只是微微隆起粉红色的鞭痕，过几个钟头就会自行褪去，不留痕迹。

像这种重度鞭打留下来的紫黑色的痕迹，没有三个月半年是很难褪去的，弄不好还会留下疤痕。

圈子里能忍受重度鞭打的寥寥无几。

林筱雨对刘雅琪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下这样的狠手？

也许这有点像他把对温尔雅的怨恨发泄到刘雅琪身上一样。

难道林筱雨也对他产生了怨恨？还是刘雅琪表现出的对他的爱意使她感到醋意？

正在曾卫国疑惑之际，林筱雨扯着刘雅琪的头发，把刘雅琪拉到他面前。

三个人玩起了斗地主的游戏。

“你这个人，挺坏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林筱雨说，“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心里面坏得很！”

“怎么啦？”曾卫国吃了一惊，“怎么这么说？”

刚才玩的时候还挺高兴的，这么转眼就变脸了。

“你干嘛要咒我死啊？”

“我爱你还来不及呢！干嘛咒你呢？”

“你《初恋日记》里不是写我得白血病死了吗？”

“哦……”曾卫国吻了一下林筱雨的额头，“小说嘛，虚构的。你别介意。”

“为什么要那样写？”

“将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在悲情中体验美、感受美。凄美的爱情容易引起人的同情。”

“你把我都看哭了。”林筱雨钻在曾卫国的怀里，撒娇道，“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怀里。”

“别瞎说。”曾卫国捏住她的两片嘴唇，“你会长命百岁的。”

“《解剖课》也是虚构的吗？”

“不是。确实有。”

“陈老师老家不是在上海吗？怎么会？”

“其实是我奶奶。”

“不会吧？”

“是真的。我爸就是那么个人。太实在。”

“你怎么能看下去？”

“我对奶奶没什么感觉。在我妈眼里，奶奶吝啬，对孙子漠不关心，让我妈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一直在东北长大吗？”

“两岁以后才去的东北。”

“哦。我对奶奶也没什么感觉。但是那样……难以接受。你爸真傻！”

“是啊……”

等林筱雨睡着了的时候，曾卫国又去QQ空间看了一下很久以前写的《解剖课》：

黄石县卫生局在卫生系统内招了一百五十个待业青年，因为父母在卫生系统内工作，又因为哥下乡插队了，我符合招工条件，也应招进了卫生系统，被送到县卫生学校医士班学习，学制三年，毕业承认学历。这个学校是县卫生局办的，一百五十名学生，被分在西医士、中医士、护士三个班。老师是从各大医院抽调来的有名望的临床医生，教材是全国统一的中专教材。学校依山傍水，环境优雅，只是条件有点简陋。

上解剖课的时候，一直没有人体标本，教解剖的陈老师只好在黑板上画人体的组织、骨头……尽管画得很逼真，讲解得很详细，还是让人感到很抽象。教导主任王老师到各大医院联系好多次，还是没搞到尸体标本。

解剖课上完了，该上临床课的时候，陈老师从杭州搞到了一具尸体标本，说要给我们补上这一课。

这一天，同学们很高兴，早早地挤到了临时解剖室，团团围着那具尸体。尸体放在一张拼起来的桌子上，上面盖着一条毯子。马小刚把毯子掀开，露出了一个老年妇女瘪得厉害的裸体。

“哎呀！”女同学惊叫起来，转过了头去。

“哎！”王伟问，“书上说乳房是半圆的，她怎么……”

“你这书呆子，”班长说，“她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只剩一层皮了。”

同学们一阵哄笑。

“哦！老太太！看了有点恶心。”马小刚皱了皱眉头，“要是年轻姑娘该多好啊！”

女同学捂着嘴吃吃地在笑。

“呸！”马小刚吐了口唾沫，“看了就恶心！中午饭没法吃了！”

“闭住你的臭嘴！”一声怒吼，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陈老师径直走了过来，面色铁青，一脸怒气。

马小刚缩着头退到了后面。

“同学们啊！”陈老师痛心地说，“老人家死了，把自己摆在这供我们学习、解剖，我们要心存感激，给予尊重。”沉默了好一会，陈老师缓和了口气，“我们开始吧。”

陈老师戴上了乳胶手套，拿起了解剖刀，“我们现在解剖腹部。我们知道，腹壁有五层：皮肤，皮下组织……”他在腹部左侧开刀，沿着腹部边缘向下，在腹股沟那划了个弧，一直到耻骨联合的地方——突然，鲜红的血从刀下涌了出来。

陈老师丢下解剖刀，按住了自己的手指头——他割到了自己的手指啦！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堂堂的外科主任，会割破自己的手？

“陈老师，先去包扎吧！”班长提议说。

“大家先自修吧。”陈老师走出了解剖室。

“呸！”马小刚又向尸体吐了口唾沫，“这老娘们的阴魂还没散呢！”

“有点恶心！”一个同学附和道，“饭吃不成了，想起来就想吐。咳——呸！”

“我晚上怕会做噩梦呢！”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要是解剖个胖胖的姑娘就好了。”

“你想得美！赶明儿拉你姐来！”

“见你个鬼！”

“散了散了。”

“嗨！还站这干吗？”

“这味！下次我可不来了。”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同学们一个个离开了。

陈颖还站在那！她是陈老师的女儿，一个好漂亮的女孩。

尸体仰面躺在那儿，腹部割开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的肠子。一阵阵难闻的腐臭和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正从那里飘过来。那把解剖刀还放在耻骨联合那儿。那地方疏疏地长着几根Y毛。

陈颖走过去，拉过毯子，把尸体盖了起来。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来，“你不害怕吗？”

“你知道她是谁吗？”感觉她快要哭了。

“她是谁？”

“是我奶奶。”

半夜里，林筱雨醒了。

“你怎么还没睡？”

“有点兴奋，睡不着。”曾卫国把林筱雨的手贴到自己身上，“也许是小别胜新婚。”

“你身上好烫啊！”林筱雨摸索到了曾卫国的挺直的家伙，突然惊叫起来，“啊吔！”

曾卫国翻身起来把林筱雨压在身体下面。

其实都是小药片的后遗症。

早上起来，林筱雨抱怨道，“昨天晚上你把我弄疼了。”

林筱雨右手摸着左胸说，“现在还隐隐作痛。”

“让我看看。”曾卫国手伸进林筱雨衣服里摸了摸，像是检查乳腺癌那样检查，“哪里？是这里疼吗？”

“嗯。”

“好像有花生米那么大的一粒哎！”曾卫国感觉不太好：结节有点硬，形状不规则。

“你别吓我啊！”

“你自己摸一下。”

“是有……”林筱雨摸了摸，“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曾卫国想起来了温尔雅，以前只是一个小结节，三年后发展成乳腺癌中期，全切加淋巴结清扫，二十五次化疗加八次放疗。一年的治疗犹如炼狱般煎熬。

“从没检查过吗？”

“没。”

“真是大意。今天就去人民医院做一下B超。”

“我不去。万一是癌可怎么办啊！”

“东北的野鸡看到老鹰就把头扎在雪里，以为看不到老鹰就没事了。”

林筱雨踢了曾卫国一脚，“拿我和野鸡比！”

“意思差不多。今天一定要去检查，检查一下放心。”

“万一是癌呢？”

“早发现！早治疗！”拖到晚期就完了。

“先买个大病保险再去检查，”刘雅琪建议道，“真有病可以报销。”

“可以这样操作吗？”林筱雨看了一眼刘雅琪，问。

“有个等待期，现在投保，等一个月以后检查发现病情才能报。”

“那我先投保，等一个月以后再去检查？”林筱雨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曾卫国。

“等不了一个月了。”曾卫国挥了一下手，“现在就去检查。你又不差钱！”

“嗯。听你的。”林筱雨在手机上挂号，“十点半有号。”

刘雅琪载曾卫国和林筱雨去人民医院。

去人民医院的路上车流拥挤。医院大门前车要排队进医院内停车场。进医院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大街两边的店铺冷冷清清人可罗雀，只有人民医院看病的人车水马龙。

人口出生少了，老年人多了，看病的人多了，社会老龄化的趋势在很长时间内难以改变。

十点半到了，前面还有三个人没看。

曾卫国发现林筱雨整个人都在抖。

“别担心。”曾卫国握住林筱雨的手，“会没事的。”

“我不担心。”林筱雨抓住曾卫国的手，“可是身子不受控制……万一是癌可怎么办啊？”

曾卫国明显感觉到从林筱雨手上传导过来的颤抖，就好像是寒冬里冻得身不由己地哆嗦。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癌已经不是绝症，都能治好的。忘了哪个大佬说的：未来五年人类在AI帮助下，新药将层出不穷，所有的疾病都有药可治。人类的寿命将达到一百五十岁……”

“该我了。”林筱雨站起来，紧拉着曾卫国的手，“你陪着我。”

“看什么？”女医生看上去四十左右，戴口罩眼镜，头发用一个夹子夹在脑后，看了林筱雨一眼问。

“奶上面有一粒东西，碰到有点痛。”林筱雨指了一下左胸说。

“才发现吗？”女医生站起来，示意林筱雨进到里间的检查室，“我看看。”

检查室的门挡着一块蓝色的门帘。

没一会，女医生走了出来。林筱雨也跟着走了出来。

“先B超检查一下吧。”女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看结果再确定下一步的检查。”

“上午来得及吗？”曾卫国问。

“到那边也要排队的。上午做不着就等下午。”

“她也是你们医院退休的职工，能加个急吗？”

“哦！”女医生看了林筱雨一眼，“哪个科的？”

“外科病房。”林筱雨回答说。

女医生在检查单上写了个“急”，又在检查单背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电话，结果出来我可能下班了，可以打我电话。”

“谢谢医生。”

B超检查也要登记排队。

林筱雨把检查单递给分诊护士。护士看了一眼说，“你到第五检查室门口等。”

从一排到八，共有八个检查室。

第五检查室外面没有人。林筱雨刚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门就开了。一个刚做完检查的男人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擦肚子上的耦合剂。

“下一个！”一个女医生探出头喊了一声。

林筱雨走了进去。

刘雅琪打电话来，“你们在哪？”

“在B超检查室。五号楼一楼。”

“知道了。我就过来。”

没一会，刘雅琪过来了，“结果怎么样？”

“还在里面，没出来。”

过了片刻，林筱雨阴沉着脸出来了。

“医生怎么说？”曾卫国上前问。

林筱雨把B超检查单递给曾卫国，“医生说不用做钼靶了，直接到大医院开刀。”话没说完，眼泪涌到脸上，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嘴一瘪，说：“是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