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望的眼皮微微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在宫中见过几面，算不得熟识。”

    “是么？”

    韩川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密室中显得格外清晰，“若不熟识，你不怕他将此事告诉别人？于望，你在骗朕。”

    于望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韩川心中雪亮。

    他猜对了！

    于望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太医院！

    这个男人身上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良久，于望才缓缓开口：“如今时机未到，待时机成熟，臣自会向陛下一五一十，尽数禀明。”

    “哦？何时才算时机成熟？”

    韩川嘲讽道，“等你觉得朕的翅膀足够硬了，还是……等你觉得你能彻底拿捏朕？”

    于望的身体猛地一僵，惶恐的垂下眼帘：“奴才从未如此想过，奴才想的是至少要等到陛下能彻底自由的时候。”

    “老狐狸！”

    韩川在心中暗骂一句，脸上却恢复了平静。

    一旁的赵德终于找准机会，手脚麻利地为韩川换好了便服。

    韩川能清晰地感觉到，赵德在靠近于望时，身体不自觉地紧绷，那是一种源于骨子里的畏惧。

    这老太监，怕他？

    有趣。

    韩川没有点破，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状似随意地向外走去：“这府邸看着气派，为何会废弃至此？”

    于望跟在他身后，淡淡道：“回陛下，此地曾是仁宗皇帝的表侄，安乐侯韩力的府邸。”

    “韩力？！”

    韩川的脚步猛地一顿，眼中闪过惊异之色。

    他当然知道韩力！

    史书上记载，这位安乐侯曾是仁宗皇帝最宠信的宗亲，风头无两，权倾一时。

    可关于他的记载，却在某个时间点戛然而止。

    “他的后人呢？”韩川追问。

    “安乐侯……并无子嗣。”

    回答的是赵德。

    他说这话时，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瞥向了静立在一旁的钱灵儿。

    韩川正沉浸在对韩力这位传奇人物的思索中，并未察觉到赵德这细微的动作。

    “是么……”他喃喃自语，心中疑云更甚。

    没有再追问，他迈步走出了府邸，赵德与钱灵儿紧随其后。

    于望并未跟上。

    他静静地站在门内，看着韩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一道魁梧的身影从他身后的黑暗中走出，赫然是那名独眼男子。

    “主上，真的……不用派人暗中护卫吗？”独眼男担忧的皱着眉，“那小皇帝，看着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必。”于望摇了摇头，目光深邃。

    “可是……”独眼男依旧不放心，“万一……”

    “话太多了。”于望瞥了独眼男一眼。

    独眼男浑身一颤，立刻噤声，不敢再言。

    “去，让那两个新来的，加入‘迎春内卫’。”于望吩咐道。

    “是！”独眼男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

    密室重归寂静。

    于望却缓缓抬起头，望向韩川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

    ……

    梁都，这座容纳了百万生民的巨城，在国丧的阴霾逐渐散去后，重新焕发出了它独有的生机。街头巷尾，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尽管仍有人在低声议论着那位刚刚驾崩的明宗皇帝，但更多的话题，已经悄然转向了那位新君——那个年仅十岁，毫无根基，被所有人视为最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九皇子，韩川。

    “少爷，咱们……往何处去？”

    赵德的声音将韩川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这老太监紧绷着神经，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但他的步履却异常沉稳。

    赵德心中并不慌乱。

    这种将皇帝带出宫禁的滔天大罪，若是旁人所为，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主导此事的，是于望。

    有于望兜底，赵德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去利民坊。”韩川的目光扫过眼前繁华的街景。

    他本想将这梁都内城的所有坊市都走上一遍，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用自己的双眼去看清这个王朝的底色。

    但两个时辰，实在太短。

    利民坊，梁都最大、最繁华的坊市，无疑是最佳的起点。

    赵德不敢怠慢，立刻在街边寻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几人迅速登车，朝着利民坊的方向驶去。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韩川掀开车帘一角，贪婪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声声真实的叫卖，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陛下……以前从未出过宫吗？”

    钱灵儿清冷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她看着韩川那双几乎要贴在窗户上的眼睛，那份好奇与渴望，不似作伪。

    韩川自嘲地轻笑一声，没有回头，“一个连父皇都记不得的皇子，你觉得他有机会踏出那座宫墙半步吗？”

    钱灵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微微一颤。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故作坚强的背影，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悄然浮上心头。

    韩川的思绪却已飘远。

    前世，他是图书馆与出租屋两点一线的孤魂；今生，他是紫禁城高墙内有名无实的囚徒。

    而未来，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之上，或许只会更加孤独。

    孤独，或许是他永恒的宿命。

    他缓缓放下车帘，将那份感慨与落寞一同关在了心底。

    钱灵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那份同情又加深了几分。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同情归同情，她绝不会因此站在韩川这一队。

    至少，现在还不能。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利民坊外停下。

    坊市入口人头攒动，排着长长的队伍。

    几名身穿皂衣的差役正不耐烦地维持着秩序，对着动作稍慢的百姓大声呵斥。

    “磨蹭什么！没长腿吗？快点！”

    “下一个！赶紧的！耳聋啊！”

    韩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怒意，反而生出复杂的感慨。

    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工作，面对着三教九流的百姓，是个人都会不耐烦吧。

    “少爷，这边请。”

    赵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只见这老太监不知何时已凑到一名差役头目耳边，低语了几句，又塞了些什么东西。

    那头目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引向一旁无需排队的小门。

    钱灵儿则默不作声地走到队伍前，掏出几枚铜钱，换了一块木质的入坊凭证，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韩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并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