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机场的抵达大厅人流如织。韩东来拖着登机箱站在电子公告牌前，十六小时的飞行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公告牌上的航班信息不断刷新，模糊的字母在他疲惫的眼中变成一片浮动的光点。

    \"先生，需要帮助吗？\"一位华裔地勤小姐关切地问。

    韩东来摇摇头，掏出写着地址的纸条：\"请问去帕罗奥图怎么走？\"

    出租车驶过海湾大桥时，加州的阳光正烈。司机是个健谈的墨西哥人，不断用英语介绍沿途景点，但韩东来的注意力全放在手机里那张照片上——江阳周岁生日照，孩子坐在铺满礼物的地毯上，耳后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枫叶。

    \"第一次来美国？\"司机问。

    \"嗯。\"韩东来收起手机，\"来看女儿。\"

    帕罗奥图的街道安静得不像话。韩东来按地址找到一栋白色小楼，门前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个亚裔保姆：\"江律师在书房。\"她接过行李，\"江阳小姐在睡午觉。\"

    书房门半掩着，江凤正在视频会议，流利的英语从门缝里飘出来。韩东来站在走廊上，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江阳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吃辅食、第一次去海滩...他的胸口突然发紧。

    \"你来了。\"江凤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穿着居家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柔和。

    \"飞机提前了。\"韩东来递上一个礼盒，\"给江阳的。\"

    江凤没接：\"她更想要爸爸。\"她满怀深意地说。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韩东来望向窗外，加州的阳光如此刺眼，让他想起幸福村那片向日葵田。

    \"春花知道你来吗？\"江凤突然问。

    韩东来摇头：\"我说去省城参加培训。\"

    \"撒谎。\"江凤冷笑，\"你还是老样子。\"

    婴儿监控器里传来咿呀声。江凤转身走向婴儿房，韩东来跟了上去。

    江阳已经醒了，正扶着栏杆试图站起来。看到韩东来，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Pa！\"

    这个称呼像子弹击中韩东来的心脏。他蹲下身，颤抖的手轻触孩子柔软的脸颊：\"她记得我...\"

    \"视频里见过。\"江凤靠在门框上，\"每天睡前都看。\"

    韩东来抱起孩子，小小的身体温暖又踏实。江阳好奇地拽着他的耳朵，嘴里蹦出几个中英文混杂的词：\"爸爸...sunflower...姑姑...\"

    \"春花？\"韩东来惊讶地看向江凤。

    \"她每周视频。\"江凤的声音软化了些，\"教江阳认汉字。\"

    窗外的橡树沙沙作响。韩东来抱着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向前是加州明媚的阳光和血脉相连的女儿，向后是幸福村的金色田野和......

    \"我给你看样东西。\"江凤打断他的思绪，递过一份文件。

    韩东来单手接过，差点掉在地上——\"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农业与环境科学学院访问学者邀请函\"，受邀请人是他。

    \"专业对口，期限一年。\"江凤平静地说，\"足够你决定要不要留下来。\"

    江阳在他怀里扭动，小手抓住那份文件就往嘴里塞。韩东来赶紧抢救，却被孩子沾了口水的拳头打在脸上。

    \"她脾气像你。\"江凤难得地笑了。

    晚饭是保姆做的中餐，味道意外地地道。江阳坐在高脚椅上，把米饭抓得满脸都是。韩东来试图喂她，却被孩子用勺子敲了手背。

    \"活该。\"江凤抿了口红酒，\"缺席父亲总要付出代价。\"

    夜深了，韩东来躺在客房里辗转反侧。手机里有十七条未读消息，大部分是合作社的工作群，还有三条来自春花：

    \"新设备调试好了，等你回来试机。\"

    \"小刚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加州天气怎么样？\"

    最后一条附了张照片——小刚和长庆站在盛开的向日葵田里，孩子手里举着张歪歪扭扭的蜡笔画，隐约能看出是一家三口。

    韩东来正想回复，房门被轻轻推开。江凤抱着枕头站在门口：\"江阳做噩梦了，非要找爸爸。\"

    小女孩在她怀里抽泣，看到韩东来立刻伸出小手。韩东来接过孩子，江阳立刻安静下来，小脸贴在他胸口。

    \"叛徒。\"江凤小声嘀咕，却也跟着爬上床，\"往那边点。\"

    三人挤在单人床上，像极了真正的一家人。江阳很快睡着了，小手还抓着韩东来的衣领。

    \"她平时不这样。\"江凤轻声说，\"可能...感应到什么。\"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条纹。韩东来看着怀里孩子恬静的睡颜，突然说：\"我明天去戴维斯分校看看。\"

    江凤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随你。\"

    第二天一早，韩东来被江阳的哭声惊醒。身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只留下淡淡的香水味。保姆说江凤一早就去了律所，留了辆车给他。

    戴维斯分校的农业实验基地让他眼前一亮。现代化的温室里，各种改良作物长势喜人。接待他的华人教授姓李，是江凤的学长。

    \"江师妹说你很有经验。\"李教授带他参观组织培养实验室，\"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实践型人才。\"

    试管里的幼苗在无菌环境下茁壮成长。韩东来想起幸福村那些靠天吃饭的庄稼，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要是把这些技术带回去...

    \"考虑得怎么样？\"回程路上，江凤发来短信。

    韩东来望着车窗外加州的阳光，回复：\"我想先回去一趟。\"

    江凤的回复很快：\"机票订好了，明天下午。\"

    没有挽留，没有质问，就像她一贯的风格——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当晚，江凤亲自下厨做了顿中西合璧的晚餐。江阳坐在两人中间，一会儿抓筷子一会儿抓叉子，把盘子敲得叮当响。

    \"她越来越像你了。\"韩东来试图活跃气氛。

    江凤给女儿擦着嘴：\"幸好智商像我。\"

    饭后，江凤抱着已经睡着的江阳送他到门口：\"明天我不送了，有庭审。\"

    \"江凤...\"韩东来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一年。\"江凤突然说，\"邀请函一年有效。\"她调整了下抱孩子的姿势，\"足够你想清楚要什么。\"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韩东来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江阳的睡颜、戴维斯分校的实验室、幸福村的向日葵田......还有春花昨晚发来的那张照片，小刚的画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欢迎回家\"。

    飞机起飞时，加州的阳光依旧灿烂。韩东来望着窗外渐渐变小的城市轮廓，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开幸福村去县实小的那天，春花塞给他的笔记本和一本书......

    二十个小时后，省城机场的到达大厅嘈杂拥挤。韩东来拖着行李往外走，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春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举着张A4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韩东来\"三个大字。

    \"你怎么...\"韩东来惊讶得说不出话。

    \"富贵说的。\"春花接过他的行李，\"他说你肯定今天回来。\"

    \"为什么？\"

    \"因为...\"春花的脸突然红了，\"明天是小刚生日。\"

    回村的路上，春花开着合作社新买的皮卡，技术生涩但很稳当。韩东来注意到她手腕上多了块精致的手表。

    \"江律师送的。\"春花察觉他的目光，\"说是...生日礼物。\"

    韩东来点点头。车窗外的田野飞快后退，远处已经能看到幸福村的地标——那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

    \"设备调试好了？\"他问。

    \"嗯，就等你回来试机。\"春花的声音轻快起来，\"德国工程师夸咱们的油品比保加利亚的还好！\"

    合作社的新厂房比韩东来走时又扩建了。富贵带着工人们正在调试那条全自动生产线，见他们进来，故意大声说：\"哟，老同学留回来啦？\"

    试机很顺利。金黄色的精油从出料口汩汩流出，香气弥漫整个车间。春花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小瓶，递给韩东来：\"闻闻，今年的新货。\"

    芬芳的气息让他瞬间想起加州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江阳把同样的精油抹得满脸都是。韩东来突然说：\"我见到江阳了。\"

    春花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还好吗？\"

    \"会叫爸爸了。\"韩东来苦笑，\"也会说'姑姑'。\"

    \"视频里可聪明了。\"春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比小刚小时候机灵多了...\"

    厂房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喧哗声。小刚冲进来，一头扎进韩东来怀里：\"爸爸！我的生日蛋糕呢？\"

    韩东来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买礼物。春花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变形金刚：\"在这儿呢！\"

    孩子欢呼着跑出去炫耀了。春花看着韩东来歉意的表情，轻声说：\"知道你顾不上，提前准备了。\"

    夕阳西下，合作社的院子里摆起了长桌宴。全村老少都来给小刚过生日，长庆甚至搬出了珍藏的老白干。韩东来被灌了好几杯，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少喝点。\"春花夺过他的杯子，\"明天还要去县里签合同。\"

    \"什么合同？\"

    \"你不在的时候谈的。\"春花眼里闪着光，\"省城连锁超市，每月五吨油！\"

    月光下，韩东来突然发现春花的眼角有了细小的纹路。当年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合作社理事长。

    \"春花，\"酒精让他勇气倍增，\"我有话跟你说...\"

    \"别说。\"春花再次打断他，\"先看这个。\"她递过一份文件。

    《幸福村生态农业产业园规划书》，厚厚一沓，连图纸都画好了。韩东来翻看着，酒醒了大半：\"这是...\"

    \"周厅长帮忙请专家做的。\"春花指着效果图，\"这边是观光区，这边是体验区，还有民宿...\"

    \"需要多少投资？\"

    \"两千万。\"春花咬了咬唇，\"省里答应给一半，剩下的...江律师说可以引进美国资本。\"

    韩东来猛地抬头：\"你联系江凤了？\"

    \"嗯。\"春花望向远处玩闹的小刚，\"为了孩子...你们应该在一起。\"

    夜风拂过向日葵田，带来阵阵清香。韩东来突然抓住春花的手：\"跟我去个地方。\"

    幸福河边，他们小时候常玩耍的那棵老柳树还在。韩东来从树洞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还记得这个吗？\"

    春花惊讶地睁大眼睛：\"许愿瓶？\"

    铁盒里躺着两个玻璃瓶，瓶子里泛黄的纸条上，少年时代的笔迹依然清晰：\"我要当科学家——韩东来\"；\"我想当老师——路春花\"。

    \"你实现了。\"春花轻声说。

    \"没有。\"韩东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这才是我真正的愿望。\"

    那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边缘已经磨损。春花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写着：\"希望永远和春花在一起。\"

    月光照在泛黄的纸片上，也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春花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太晚了...\"

    \"不晚。\"韩东来指向远处的产业园效果图，\"这才刚刚开始。\"

    \"那江阳怎么办？\"

    \"她会有一个好妈妈，和一个...\"韩东来深吸一口气，\"和一个经常去看她的爸爸。\"

    柳枝轻拂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春花靠在他肩头，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仿佛从未存在。远处传来小刚找他们的呼喊声，还有长庆喝多了跑调的民歌。

    \"明天我要给江凤打电话。\"春花突然说。

    \"说什么？\"

    \"说...\"春花擦干眼泪，\"说产业园需要个法律顾问。\"

    韩东来笑了。夜空中的星星倒映在河面上，像撒落的钻石。明天还有无数工作等着他们——合同要签，设备要调试，产业园要筹备...但此刻，在这棵见证了他们整个青春的老柳树下，时间仿佛静止了。

    小刚的呼喊声越来越近。韩东来收起铁盒，牵起春花的手：\"回家吧。\"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幸福河静静流淌，见证着这个村庄所有的悲欢离合，也见证着新的故事，正在金色的田野上徐徐展开。